“你的意思是,今天我要是不陪你走,你就不會放過我咯?”
湧星站定,冷着臉直面面前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人。
面前的人點點頭,倒也磊落。
湧星暗自咬牙,她今天非要叫這個人吃吃苦頭才行。
“好啊,但我累了,我不想走了,我現在只想去夢巴黎茶餐廳吃蛋糕。”
其實湧星一次都沒過夢巴黎茶餐廳,但是“夢巴黎”三個字在她耳朵裏卻并不生疏。夢巴黎是兩江女中裏的女學生中最受歡迎的地方。湧星即使自己沒去過,但也知道一定不便宜。
面前的男人一身最普通的警察打扮,他不是喜歡對陌生人裝闊氣麽?湧星打算今天就叫他在陌生人面前破産。
湧星嘴角似笑非笑,等着那人識時務離開,可那人卻又很爽快道,“好啊,走吧。”
湧星一股氣堵在心裏,又發洩不出去,扭過頭就往前走去。她走得很快,兩條白生生的腿藏在藏藍校裙下,陽光從前面射過來,把女生纖長的身影變成長長的影子烙在後面男人的身上。
兩個人進了夢巴黎。
夢巴黎是滬市數一數二的西式茶餐廳,整個餐廳內的裝飾風格只用“金碧輝煌”四個字就可以輕松概括。茶餐廳的一角是一假黑色鋼琴,只見一白俄女子正做在鋼琴前彈奏着樂曲。大廳裏很安靜,顧客也很少,其中面龐多是白人,他們兩個竟成了茶餐廳裏唯二的兩個黃皮膚。
就連侍者都是白人面孔。
侍者行事十分得體,紳士地彎下腰來将菜單遞給她。
湧星打開菜單後發覺她對有錢人的生活還是不太了解——千算萬算,她也沒想到夢巴黎的菜單竟然都是英文的。
湧星如今在兩江女中已經待了一段時間,英語也算接觸了不少,可是要讓她用英文點單也的确是太為難她了。湧星說些“hello”“thank you”什麽的還可以,但是這菜單上的都是專業名詞,又長又生僻。
湧星心虛地擡頭瞄了對面那個坐得跟個大爺似的人一眼,心中更是多讨厭了他幾分,索性叫來使者,伸出蔥白手指,對着菜單就是胡亂一通“this,this,this and this”就打發了使者。
反正不是她付錢,湧星才不擔心呢。
她點了三四樣,這才覺得開心了,将菜單交給侍者之後還學着女中的外教一樣,十分有格調地對侍者道,“thank you”。
侍者接過菜單後,就禮貌離開。
湧星這才正眼打量起對面的男人起來。
她這時候才看出來,對面這個男人看起來也是很年輕的樣子,看着不過跟她一般大。看得出這人生活的也不怎麽樣,眼裏有血絲,下巴上有胡渣。邋裏邋遢的,一點都不會收拾自己,陳先生就不允許自己這樣不體面。
“叫什麽啊。”
“徐敬棠。”
對面那個人好像早知道她要這樣問似的,湧星剛一提問就聽到了答案。
湧星問了這一句後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但很顯然徐敬棠并不希望兩個人一直沉默,他兩條長腿在圓桌下晃了又晃。
“我在小東門巡捕房,你有空可以來那找我。”
“哦,我一般沒空。”
湧星拒絕地幹淨利落。她的目光扭向窗外,夢巴黎坐落在滬市最繁華的地方,此刻外面車水馬龍人影如織。
“沒事,我有空的時候可以來找你。”
“我說你這人有病吧,看不出來我讨厭你啊,就這麽不要臉。”
湧星的嗓音不自覺微微有些提高,引得旁人紛紛側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我知道你讨厭我啊,可沒關系,這世上喜歡我的人太多,我還就喜歡你這種對我擺臭臉的。”
徐敬棠看出來了湧星的不好意思,于是故意大聲回答,惹得旁邊的人暗暗有些不耐煩起來。
“啧。”
湧星最害怕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此刻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她翻了個白眼。
“賤不賤吶,小點聲!”
“我憑什麽小點聲,這是我們的地盤,憑什麽尊重他們洋人的規矩。”
徐敬棠半點不在意,說着說着自己還生氣了,嘟囔道,“總有一天,老子一定把他們一個個的都趕出去。”
“切,就憑你?”湧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虎的,救亡圖存還輪不到你呢!”
湧星想起陳玄秋對她的教誨,鄙夷地望着徐敬棠,“師夷長技以制夷,這才是立國之本呢,聽得懂麽你。”
還沒等徐敬棠回答,侍者就端着托盤将東西送了上來。湧星不認識名字,她點的都是蛋糕,沒有飲品。不過夢巴黎一向是免費續咖啡的,之前看兩個人也不像有錢的人,但既然點了單此刻也給二人上了咖啡。
湧星沒有喝過咖啡,陳玄秋一向不喜歡洋人的玩意,家裏都是喝茶。
美味端上來了,湧星也懶得跟徐敬棠鬥嘴了,她小心翼翼地喝了口咖啡,結果苦得她直皺眉,杯子差點都沒拿穩。
“切,”徐敬棠被她這幅樣子逗笑了,“你也沒來過嘛,看你牛的。咖啡都不會喝,還敢來夢巴黎。”
徐敬棠從花瓶旁邊的小瓶子裏夾出兩塊方糖來丢進她的杯子裏,“喏,攪攪嘗嘗。”
湧星挂不住面子,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是喝了一口。
的确變好喝了一點,她喝了兩口,也學着徐敬棠的樣子丢了一塊方糖進去,攪了攪之後美滋滋地喝了起來。
“嚯,你還挺愛吃甜的啊。”
湧星不接話,“看不出來,你還喝過咖啡啊。”
徐敬棠摘了帽子摸了摸寸長頭發,嘿嘿笑了,“诶呀,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那你不嘗嘗?”
徐敬棠面前的咖啡絲毫沒動,徐敬棠看了眼白瓷盞裏的液體,又将目光移回湧星身上,笑着搖搖頭沒說話。
湧星撇撇嘴,她早就等不及吃蛋糕了。面前的蛋糕發出香甜誘人的味道,四塊蛋糕都是花花綠綠的顏色,只有一塊是漆黑的。湧星第一次見到漆黑的食物,她有些好奇,像只小倉鼠似的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最後才拿起小勺子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
哇——超超超超超好吃呀!
湧星毫不客氣地每塊糕點都嘗了一口,沒想到還是這塊黑漆漆的蛋糕最對她的胃口。
吃到了從沒吃過的好東西,湧星的心情也變好了,她倒是笑眯眯地主動跟徐敬棠說,“沒想到試了一圈,竟然這個最醜的最好吃。要是知道它的名字就好了。”
徐敬棠也沒見過這麽高級的糕點,只能聳肩表達無能為力,可嘴上還不死心道,“所以說嘛,第一印象都很不靠譜的。”
湧星裝作聽不見,悶頭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夕陽透過窗子,在徐敬棠眼裏卻是全都灑在湧星的身上,湧星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裏,整個人小小一團。徐敬棠眯起眼來,很難将面前這個每吃一口就眯眼直笑的人和剛才被衆人圍在中間刁難也寸步不讓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徐敬棠的目光移向窗外,外面是形形色色的人。這世上的人太多可彼此的緣分又太淺,大多都是連面容都卡沒看清就匆匆擦肩的過客,那他為什麽在看了她一眼之後卻沒有匆匆而過呢?
徐敬棠在心裏問自己。
他救她于尴尬境地,其實沒想太多,這世上順他心意的事太少了,他幫她,好像只是因為他那時碰巧想幫她,而他正好有能力,所以就幫了。他本來打算就這麽走了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和她對視一眼之後又不想走了。
大概是他太孤獨了,他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這個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八字不合。
他太想找到同類了。
他看到了湧星的眼神,和他一樣孤獨、彷徨又迷茫。
所以他不打算放過她。
所以他願意不計後果地攔住她,請她吃蛋糕,就為了和她說說話。徐敬棠并不覺得自己這樣就是卑微,即使做到了這個份上,他也并不覺得自己的人格就低了湧星一等。這不過是交易,不是他。
他徐敬棠一向是這樣,只要是他認準了的事,無論什麽方法代價他都要試試。
從前他師傅還在的時候就說過他就是個瘋子,他的心裏只有目的沒有敬畏,像只野獸,在規矩林立的世界裏橫沖直撞。
徐敬棠點着了一根煙,侍者剛想要上前阻止,就被徐敬棠兇狠的目光給瞪了回去。
“你還挺能吃的嘛,一會兒就吃完了。”
徐敬棠靠在椅背上歪着頭,朝她劈頭蓋臉的就吹了口氣。
湧星滿意地拍了拍肚皮,嘴上還道,“嗨,味道也就一般,就第一塊最好吃。”
一邊說着,又一遍點了一杯咖啡。
徐敬棠兀自翻雲吐霧着,兩個人都沒說話。他們那時候都不知道那塊黑漆漆的蛋糕叫什麽,後來湧星才知道那塊蛋糕叫朱古力栗子勃朗尼。
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久到她早已忘了那塊蛋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