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8 章 低氣壓

湧星坐在座位上,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一邊悄悄豎着耳朵偷聽身後櫃臺前正在膠着狀态的兩個人。

她不是喜歡看人笑話的人,正相反,她甚至會為別人的尴尬而尴尬。

徐敬棠怎麽也沒想到就四塊小蛋糕竟然要那麽多錢,他今天剛放了工資,但一個小巡捕的工資到手也不過一百二十塊大洋罷了。經過剛才的花銷,他只剩下來二十塊錢。

徐敬棠告訴侍者自己将警員證押在這,回家取了錢就過來。可是也不知道那白皮膚的侍者是真的聽不懂中文還是故意搪塞他,兩個人一個中文一個英文,各說各的誰都不願各讓一步。

啧,咖啡真好喝呀。

湧星珍惜地喝幹最後一小口咖啡之後,站了起來走到侍者面前,從書包裏掏出自己的錢袋給了他。那侍者見了錢立馬就放開了徐敬棠。

湧星收回錢袋,粗略得望了一眼錢袋——天,四塊蛋糕竟然要了四十塊錢。湧星心如刀割。

她自己背起書包作勢走了兩步,卻發現後面那個人沒跟過來,扭頭道,“幹嘛,還不走?”

徐敬棠摸了摸腦袋,暗罵了一句還是不情願地跟了出來。

兩個人出了夢巴黎,湧星搶先一步道,“你說好了請我的,所以我付錢只是替你解圍。這樣,你也替我解圍了一次了,咱們就算兩清了。”

“切。”徐敬棠吊兒郎當地跟在後面,“你當我傻啊,用四十抵我一百,你還淨賺六十呢。”

“行!反正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敢占你們大官員的便宜啊,這樣,你不是想約我走走麽?正好我吃撐了,咱們随便逛逛,之後就兩清了。”

“嚯,你不是讨厭我麽?怎麽主動要走走了?難道是終于發現本大爺的……”

“得了吧,”湧星瞪了他一眼,自己也笑了,“經過我的觀察吧,我發現你這人也不怎麽讨人喜歡。”

“巧了,我也不怎麽讨人喜歡。”

湧星說完這話,抿着嘴笑着扭頭看他。徐敬棠望着她那雙琥珀糖一樣的雙眸,忽然愣了一下,兩腳在人影如織的路上站定。

“幹嘛?走不走?我還沒去過黃浦江呢,要不去那轉轉?”

湧星自顧自地往前走着,可徐敬棠卻像是兩腳被釘在地上似的,仍然沒有動作。

他站在原地,而湧星已經走出很遠,可他還沒來得及組織辭藻。

你有沒有在某一天醒來的時候,忽然覺得一天又短又長,你站在窗戶邊,抽着煙,看着樓下的人來來往往。你眯起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容顏,太陽就已經陷落。

你有沒有在一個日光熾烈的早晨忽然發覺人生其實是個尋找某個人的過程,你沒有見過那個人就像你無論如何屏氣凝神也發現不了你的人生轉折點一樣。

你還沒來得及遇到她,可她已經提前讓你痛苦,讓你患得患失,讓你深夜痛哭,讓你懷疑人生地只想無盡浪費寶貴時光。

可就像人的道德忽然變得高尚起來了一樣,她這樣子折磨你侮辱你,而你滿腦子只有以德報怨。

你有沒有,陳湧星,你有沒有。

“喂,你到底走不走,我要回家了。”

女孩子站在前方,背着光沒面對着他,兩條細細的腿站的筆直,像是下一秒就要離開。

徐敬棠這才像是回過神來,兩條健碩的腿終于聽了使喚向她奔去。

“怎麽這麽慢。”

湧星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去黃浦江的路。”

“咳咳,”徐敬棠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口幹舌燥,“剛來滬市?”

“不是,”湧星說話也不喜歡拐彎抹角,她本就沒有刻意讨好徐敬棠的意思,此刻也不管說出來他會不會誤會,“我沒有朋友,即使想去也沒人帶着。”

“你家人呢?他們也不陪你?”

很顯然,徐敬棠也沒有替她着想的打算。

湧星擡起頭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半是玩笑半是損他,“徐敬棠,就你這智商,真不怪你沒朋友。”

“我沒有親人,都死了,如今……算是寄宿吧。”

湧星才不願意承認她和陳玄秋是親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是陳玄秋的親人,他們從來都是很簡單的關系,越是簡單的關系才越有無限種可能不是麽?

“巧了不是,我也沒爹沒媽。”徐敬棠卻是大笑,“陳湧星你說說我眼光得多好,我一看就知道。”

“知道我沒爹沒媽?”

“不是,知道咱倆是天生絕配。”

“呸!你再跟我犯渾,我扭頭就走。”

陳湧星生氣了,她真的生氣了,誰跟他天生絕配!

徐敬棠還是在笑,兩個人慢悠悠地走到江邊閑逛着。而就是在這裏,她被動了解了徐敬棠的過往。徐敬棠是遼東人,還記得小時候家裏挺有錢的也算是個大戶人家,後來遭了難,剛開始幾十口人一起往南逃,後來過了山海關就剩下他自己了。

來了滬市忍了個師傅,這身官皮還是他師傅替他求來的,結果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拿到手,他師傅就死了。

“局子裏的老總犯了事,他最老實,第一個被丢出去頂嘴。”

說到這的時候,徐敬棠有些局促,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根煙來,點着抽了起來。

湧星眼睛一撇,就看出來這是自己拿散稱煙草卷的土煙。

“他死的太窩囊了,我一定不會這樣的。”

徐敬棠仰着頭往天上一點點地吐着煙圈,也不知道是真的恨他師傅無用還是給自己打氣。

“給我一根。”

陳湧星望着他忽然煩躁起來,感覺胸口堵着一大團棉花,又悶又癢,讓人抓耳撓腮又無可奈何。

“你會抽麽?”徐敬棠痞裏痞氣地望着她,挑釁似的雙指夾着煙在她眼前一晃,“女孩子還是不要……”

“他媽的要你管。”

湧星直接從他的兩指間奪過煙來,就猛地吸了一大口,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抽煙。猛烈刺鼻的煙草氣息在她的鼻腔內橫沖直撞,陳湧星被刺激地涕泗橫流,可她卻像是感受不到似的緊接着又是猛吸了一大口。

徐敬棠望着她憋的通紅的臉龐,吓了一跳急忙将煙奪了過來,反手就丢進了江裏,“你他媽有病啊?找死?”

湧星不理他。

她忙着自己咬緊自己的後槽牙。

煙草沖進她鼻腔內的一瞬間湧星幾乎以為自己會死掉,那一秒停在眼前的是陳玄秋戴着金絲眼鏡的笑眼,也是壓垮她堅強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她的腦海裏出現陳玄秋的臉時,與此同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心裏說了一聲,“完了”。完了,她沒法欺騙自己跟陳玄秋只是簡單關系了。可是下一秒就是陳玄秋提起那個叫做“毓稚”的女人時的開懷。

老天對她實在是太狠心了。

她活了這麽多年,一直呆在黑暗裏,哪怕她一輩子都被黑暗壓的死死的也不會有多痛苦。可是卻遇到了陳玄秋,他是她從未想象的炬火。他解答了她的疑問,告訴她未來該怎麽做,卻忘了提醒她,他從不屬于她。

一直以來陳湧星的精神支柱都是陳玄秋,所以無論學校的生活多麽令人難以接受,她都可以以他為動力去忍受去堅持。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以為堅不可摧的堡壘其實根本不可靠。

湧星的心情更不好了,她不想再待下去了,于是漫不經心地同徐敬棠揮揮手。

“我走了,以後不要随便逞英雄了,煙都抽不起了,窮鬼。”

“我……”徐敬棠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煙又擡頭看了看逐漸遠去的湧星,“我我就喜歡這味兒!有勁兒,刺激,懂不懂啊你個小丫頭片子。”

他夾着煙的手舉起來在空中飄着,煙霧飄來飄去像是面旗,他也不管湧星聽不聽地到。

“喂!我在小東門巡捕房!來找我的時候直接報我的名字!徐——敬——棠——”

徐敬棠自己喊完這話倒像是把自己給喊開心了,他望着陳湧星的背影,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臉上帶笑。

很顯然,陳湧星此刻并不好過。老話有雲,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湧星拖着一個疲憊的身軀回到陳公館的時候,卻發現陳公館門口停了一輛锃光瓦亮的汽車。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進屋,就看見黃媽正笑眯眯地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手拉着手出來。

“诶诶,有我您就放心吧,您回去慢點啊,幫我給太太拖個好。”

黃媽笑得一臉谄媚,根本沒注意到湧星奇怪的站在門口。還是那個面生的婦人先看到了湧星,“這位是……”

黃媽一看到湧星立馬收了笑臉,她緊張地将湧星護在身後又輕輕掐了她一下,“我的小祖宗!今天怎麽這麽早就放學了?”

再擡頭時,黃媽已經笑得跟剛才一樣谄媚了,“嗨,這是我鄉下的侄女兒,家裏人托我給她找學校,剛過來還沒安頓好呢!”

那婦人顯然并不相信黃媽的話。湧星感受地到她刀子一般的眼神順着她的身子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滿眼赤.裸的探究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塊赤.裸.躺在砧板上供人挑選的肉。

她覺得自己瘋了。

“誰是你的侄女?我問你!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一會是陳先生的妹妹,一會是他的丫頭,現在又成了你的侄女了?我問你,我就這麽不堪,你們一個兩個都讨厭我,恨不得跟我撇的幹幹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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