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22 章 隐瞞

湧星整個背部靠在牆上,仰着頭看着渾濁的水沿着屋檐滴落下來。

耳邊還有年長男子惱羞成怒的聲音:“北方小冊老,裝什麽裝呢!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接着一聲悶響,好像是徐敬棠被踹了一腳。

這人可真夠窘迫的了,一天天的不知道跟誰裝闊呢。

湧星忽然就原諒他了,之前想要跟他大吵一架的怨氣也消失了。

沒有回頭再看那個人一眼,湧星直接扭頭往回走去。小東門巡捕房離陳公館很遠,湧星口袋比臉都幹淨,坐不了電車只好慢慢走回去。回陳公館的路上十分熱鬧,随着天色漸漸昏沉下來,路邊的小吃攤位也漸漸躲起來,弄堂裏蒸包子的籠屜堆得老高,一團團白霧彌散出來。

可是湧星卻無暇顧及,她只顧悶頭走着,好像這種雙腿酸痛的自我折磨才能讓她這顆時刻在油鍋煎熬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直走到華燈初上,她才到家。開門的時候,一大團飄香飯菜的香氣就撲面而來。陳玄秋已經坐在了餐桌上,但沒有動筷,很顯然,他在等她。

直到看見陳玄秋那雙溫和又嚴肅的雙眸之後,白天打破男生的頭的恐懼感終于姍姍來遲,一下一發不可收拾。她甚至不知道那男生如今是死是活,留了那多血,怎麽都不可能請輕易了結的。

湧星不敢看陳玄秋的臉,扭頭就要往房間裏走。

陳玄秋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怎麽回來的這麽晚?書包呢?”

湧星不理他。

陳玄秋微皺着眉,兩手托起她的臉來試圖查看有沒有什麽明顯的傷痕。可是他只看到了陳湧星蒼白的臉上裹挾着一種野性的美。她的眉毛、鼻子、眼睛、嘴都像中國古代仕女圖一般淡淡的,可偏偏她那雙眼睛望着別人的時候總透露出一種不相稱的野性。

陳玄秋這才發現,或許面前這個小小的人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溫順脆弱。

他有些失神,湧星趁機跑回了房間。

當掌心感受到微涼晚風時,陳玄秋這才回過神來。他沖正準備說話的黃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快步走到她的房間卻又在門口停了下來。

陳玄秋的胳膊擡了又擡,最終輕輕敲了敲湧星的房門。

“湧星,有什麽事出來好麽?”

門內無人應答。

陳玄秋嘆了口氣,“是不是學校裏的事情?有人欺負你麽?”

呵,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可是把別人的頭打破了,湧星破罐子破摔地在心裏想。湧星雙手抱膝背抵着房門,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她已經想好了,明天她就到學校去。殺人償命,她賠了一條命就行了。

反正不能拖累了陳先生。

她以為只要自己不說話,陳玄秋就會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果然,房門外不再傳來敲門聲,可湧星的心卻沒有因為現實和想象的一樣而感到釋懷,她的耳朵趴在門上,聽着外面的動靜。

然而外面毫無動靜。

湧星十分失落地嘆了口氣,她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好點了麽?”

忽然門外又想起了陳玄秋的聲音。

湧星一驚,難道陳玄秋一直在門外等她冷靜下來麽?

“沒……沒什麽,今天做值日,回來晚了。”

湧星打開門來,陳先生的聲音裏摻雜了無數疲憊,似乎今天很累的樣子,她不想再讓他分心了。反正她的心裏已有了十全的打算——湧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她似乎骨子裏并沒有多少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的血液,既然拿定了注意,不撞南牆不回頭。

“先生剛才都在門口站着?”

陳玄秋咳嗽了兩聲,湧星趕忙問。

陳玄秋看出她有意岔開話題就知道她不會再多說了,也輕輕笑笑,“快吃飯吧,黃媽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都要涼了。”

“沒事沒事,紅燒肉回回鍋才好吃吶。”

黃媽見兩個人都回歸了平靜,連忙笑眯眯地把菜端了上來,末了還騰出一只手來戳了戳湧星的腦袋,“死心眼,就你好說話。一禮拜打掃五次,也不知你是去學習還是去幹嘛了。”

“都是小事,做做也沒事。”

湧星嗔怪地瞪了黃媽一眼,暗惱她多嘴多舌。她生怕陳玄秋發現端倪,偷偷擡起頭看他,卻看見陳玄秋正在低頭喝着雞湯,這才放下心來。

用過晚飯後,陳玄秋照舊是上了樓去。上樓前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湧星精怪,早已發現了他的動機,立馬端着碗筷進屋去幫黃媽打打下手。

“诶,你今天怎麽回事,可是吓了先生一大跳。”

陳玄秋回了屋之後,黃媽這才不高興起來,:“先生對你,是比親妹子還要好了。你再不高興,也不該把他鎖在門外,一個人躲進屋子裏!少教!”

“我太累了嘛。”

湧星一遍洗碗一邊打哈哈。

“累?讀讀書就累啦?那我還想這麽累呢!”黃媽撇嘴,忽然聲音壓低下來,“要我說,先生對你真的是沒得說了。你累,先生才累呢!他今天壞消息夠多的了,回了家來,還得哄你。”

“什麽壞消息?”

黃媽像是怕人聽見似的左右看看,又特意看了一眼二樓緊閉的房門,這才小聲道,“學生□□,日本人動了槍,打死了好幾個先生的學生,還有好多被抓緊牢房去了。”

黃媽說着說着也難過了,“你說這些學生一天天折騰什麽呢,一沒刀二沒槍的。日本人,那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拿什麽跟他們鬥呢!你記不記得從前老來咱們家吃飯的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嘴最甜了,就是他鬼機靈開始誇我手藝好的那個,也沒了。啪的一聲,全沒了。”

“真是造孽喲。”

黃媽說着說着就抹了一把眼淚,伸手又往湧星屁股上一拍,“先生聽到這消息的時候臉都白了,先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從沒見他那樣過,你倒好,還讓他來請你吃飯。”

黃媽自己說完了,這才意識到湧星一直低着頭洗碗,一句話也沒有說。黃媽退了她一下,“幹嘛呢?又不高興了?”

“我沒有。”

女孩的聲音悶悶的,怎麽聽都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看來她說的是對的……”

湧星忽然開口,黃媽奇怪地問了一句誰,可是湧星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自顧自地說着。

“……我應該離陳先生遠些,越遠越好。”

“說的什麽啊,一句都沒聽明白。”黃媽嘟嘟囔囔地,接着就把湧星推回了房間,“不是累了麽,累了早點休息去,別給我添亂。”

湧星幾乎是懷着奔赴法場的悲壯心情去的學校,然而世界安靜的卻如同夢境一般。教室早已恢複了平靜,雖然在湧星進門時教室出現了短暫的平靜,然而一瞬間後所有人就像是沒看見湧星這個人似的又恢複了平靜。

這下,湧星徹底成為了透明人。

但透明人也比成天被人破髒水的風雲人物好,湧星過了幾日之後才聽說那男生沒有大礙,只是血管破了,所以血流的多了些。那男生本來就是混社會的小流氓,而兩江女中教學森嚴不允許女學生私自帶外校人員入校。更別說是女生之間為了沒影的事侮辱同學的事了。

那幫對湧星下絆子的人一開始也是被湧星一臉纖弱給蒙騙了,他們怎麽也沒想到湧星一個沒背景的窮學生敢下狠手,如今出了事,誰也不敢聲張,只得咽下這口氣來。

是而湧星反而因禍得福,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打人的事和找人的事也慢慢成了她心上的一小塊瘡疤,要不是忽然對着徐敬棠說漏了嘴,湧星有信心這件事不會再被第二個人知道。

都怪徐敬棠,太招人氣了,湧星望着徐敬棠因為驚訝而閃亮發光的雙眸,只好将坐電車找他的事說了出來,當然她聰明的隐去了前因後果。

但是徐敬棠卻是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湧星的不自在。

“不可能,你肯定有事瞞我,你要是想還錢,看我那麽慘,肯定得拿錢砸我,怎麽可能一聲不吭就走了?你肯定不是為了還錢來找我的!”

徐敬棠的直覺敏銳地不留情面。

湧星被他煩的夠嗆,幸虧路上忽然有人驚呼搶劫轉移了注意力。

只見前方有個女人被撞倒在地上,前面有個人正往前跑去。

“拿好了。”

還沒等湧星反應過來,徐敬棠已經把雜志塞回湧星的手裏,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他人高腿長,幾步就追上了小偷,上去就是一拳,然後整個人一把将小偷壓在地上。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引得路人驚呼。

徐敬棠站起來給了那人一腳,從他手裏奪過女士手包,像是邀功似的沖着不遠處的陳湧星潇灑地甩了甩。

臉上挂着那副湧星早已熟悉的志得意滿的笑。

徐敬棠把包還給被搶的女人,他無視女人的道謝,徑直走到湧星面前,彎下腰來,眯着眼笑,“帥不帥?”

湧星被他逗笑了,“難道你幫她就是為了讓我誇帥麽?”

“切,能的你。”徐敬棠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了,“老子樂意,你可真會往臉上貼金。”

徐敬棠不等她說話又自己給自己潑了桶冷水,“抓賊有什麽意思,我恨不得把這幫日本人全抓了槍斃!”

“小點聲!不要命!”

湧星瞪了他一眼,接着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接着說,

“你這個人……”

電車到站了,徐敬棠目送着湧星上了車,電車門被“哐”的一下拉上。

徐敬棠仰着頭,眼光将他的瞳仁染成極淺的金色,他逆着光,看見電車上一個小小的黑影對他說。

“……承認自己這個人其實還不錯就那麽難麽?

作者有話要說:

似乎相互隐瞞的愛意在秘密戳破的那一瞬間會爆發出更為戳心的體驗。然而大多數愛意都在隐瞞裏消亡,大概只有主角才擁有識破秘密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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