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星果然在萬國儲蓄會找到了章崇茴。
站在萬國儲蓄會的門前時湧星還是有些緊張的, 畢竟進出萬國儲蓄會的都是些西裝筆挺的成功人士或是妝容精致的貴婦人。像湧星這種還沒進過銀行的小職員,看着門前穿着有些滑稽的印度門童,深呼了口氣才可以裝的天衣無縫。
那門童的英語有很濃重的印度口音, 湧星的英語也是半吊子, 和他連說帶比劃了半天也沒搞明白他在說些什麽。最後門童把她帶到了一個看着像是小頭目的日本人面前才離開了。
湧星慶幸,連忙用流利的日語表達了自己是來找人的。
那日本人認真聽後又是鞠躬又是點頭, 看來對章崇茴也是很有印象。等那日本人轉身去叫章崇茴的時候, 湧星就在大廳裏四處轉轉, 她對儲蓄會還是滿好奇的。
萬國儲蓄會建在民國路上, 建築高大筆挺是典型的西式建築, 十分引人注目。一樓是各項事宜處理大廳,在往上就是各種職位的職員辦公室。湧星低頭看了看光滑的瓷磚地面, 用腳後跟敲了敲地面——估計金庫就在這座大樓的地下。
即使是周末,萬國儲蓄會也依舊是人來人往的。湧星盡量找了個既不耽誤他人又引人注意的地方等章崇茴。
章崇茴在辦公室裏忽然聽到有女人來找他的時候十分摸不到頭腦, 畢竟他交往的女人們也不過寥寥,而他今天又一下将她們全得罪完了。他怎麽也想不出會有誰在這時候來找他。
“那位小姐說,自己叫陳湧星。”
日本人蹩腳的中文口音未落, 就看見對面西裝筆挺的男人“騰”地站了起來,“橫濱你怎麽不早說她的名字啊啊!真是謝謝啦!等我回來再好好謝你!”
陳湧星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章崇茴從樓梯上飛奔而下的時候腦子裏不停地浮起這個念頭來。
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章崇茴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她總是讓他捉摸不定。即使她和他擠在一輛沙丁魚罐頭似的電車裏, 即使他們并肩坐在、中間隔着不到三拳的距離,章崇茴也沒法說服自己他們是足夠親近的人了。
這樣說并不是章崇茴不願與她親近,正相反, 是他可以感受到陳湧星周身那股若即若離的氣質。他第一次在電車上遇見那個坐他旁邊的女人的時候,只是看到她流暢雪白的下颌線就在心裏想——這女人真漂亮, 這才是代表中國美學頂重要的條件。
後來他撞到了她的腳踝,蹲下檢查又擡頭和她四目相對。他望着她那雙素淨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純黑的眸子, 忽然心裏空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抱歉,他剛才不該說她漂亮的。她可不是單純的漂亮,她身上可是還有一股比漂亮更重要的東西,那是構成她獨有的美的重要因素。
章崇茴是擅長發現美的,但他随和自在的性格讓他不願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探究美的事物究竟為什麽美。嬌豔的花朵開在陽光下,最嚴謹的公式計算出最精确的答案,青春的少女在細嫩的草坪上露出光潔的小腿跳舞。這不就夠了麽?
為什麽還要去糾結為什麽幹枯的枝幹能結出花來,究竟是誰發明了公式,憑什麽大洋彼岸的少女和故土的少女很不一樣呢?
而陳湧星卻是獨一份。
章崇茴和多少人擦肩而過,可只有在遇到那個電車上的女人之後開始扪心自問,陳湧星,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可偏偏越了解越困惑,越靠近越疏遠。
他連她背後無數個并不美麗的為什麽也想要了解。
章崇茴氣喘籲籲地從三樓沖到了一樓大廳,在樓梯的上停下了腳步,他一眼看着站在人群的陳湧星。
她可真夠泯然衆人的,然而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就在這一刻,章崇茴忽然想通了。
陳湧星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是灰燼下的星點火種,是平靜湖面下的暗潮洶湧。
她像一場精心準備的盛大晚宴,而他卻成了忘記了入場券的孩童。
陳湧星,你這次過來,是來送給我入場券的麽?
你不必回答。
章崇茴放慢了腳步,慢慢地走到了女人的背面,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陳小姐?”
湧星扭頭看到他,也笑了,“就猜到你躲在這兒了。”
章崇茴穿上大衣,兩個人出了萬國儲蓄會約着去公園轉轉。
“我還是第一次來萬國儲蓄會呢,差點沒找到你,幸虧遇到了你同事。”
湧星玩笑似的吐了吐舌頭,大概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緣故,她整個人的狀态很輕松,話也不自覺地多了起來。
兩個人下了臺階,章崇茴就自覺地攔了輛黃包車。湧星有些驚訝,随即就坐了上去,“公園那麽近,幹嘛要坐車呢?”
章崇茴也上了車笑笑,“女孩子的腿不是用來趕路的。”
他說的坦陳,湧星也被他逗笑了,“趕路和走路還不一樣?”
“當然了,”章崇茴也笑了,“再說了,陳小姐好不容易來找我一會,我難道不該請陳小姐坐車麽?”
“章先生幹嘛這麽客氣啊,我早就把你們當朋友了。你還天天陳小姐陳小姐地叫着。”
湧星撅着嘴望着外面,只留給他一個素淨渾白的耳朵。
單獨面對他的湧星太不一樣了,章崇茴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招架不住,他撓了撓頭,“那陳小姐覺得我叫你什麽好呢?”
“你可真好玩。”
湧星被他這傻乎乎的樣子逗笑了,她看着章崇茴眼珠一轉,“你就叫我湧星就行啦,難道我還有其他的名字麽?至于我嘛,我就跟着青青叫,也叫你章大哥行不行?”
公園轉眼就到。章崇茴先下了車,湧星把手給他,自己輕巧地跳了下來。黃包車從他們的身後跑過,章崇茴眼裏都是不遠處的黃浦江,耳朵裏卻是湧星那聲甜甜的“章大哥”。
最近街上的士兵愈發多了起來,沒想到公園裏竟然也有士兵把手。不過這些士兵都是老油條了,早就長了一雙火眼金睛,自動過濾上流人士。
兩個人順利地進了公園,公園裏種滿了法桐樹,只不過如今已是深冬,公園裏的景色也蕭條地很,只有枯黃的樹葉和草莖鋪滿了公園的石磚。
“真奇怪,怎麽最近路上多了這麽多當兵的。”
湧星奇怪地看了看四周,有些害怕似的瑟縮了一下。
章崇茴也看了看,“估計是防止學生鬧事吧?聽說警局又受理了好幾次這種事件。”
章崇茴說話的時候,湧星一臉認真地看着他。雖然男人就喜歡女人眼神熾熱崇拜地看着自己,但湧星這麽認真地看着他是為了分析他究竟有沒有說謊。
果然,章崇茴還不知道自己商會的碼頭上多了批日本人的軍.火呢。
也不知道章鼎這老漢.奸是怎麽養孩子的,怎麽一個繼承百萬家業的都沒有。
湧星把章崇茴離開後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放心吧,阿洵已經準備回家了。她大概是心裏不太舒服,才會說那些話的。”
湧星微皺着眉擔憂地看着章崇茴,遲疑道,“…….她好像還是有點在意你們母親的事。”
聽說章鼎的原配夫人早幾年就死了,那時候章崇茴正留學英國,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有林洵自己知道,就連後來趕回來的章崇茴也只知道母親忽然得了急病,不久就去世了。
他也試圖向林洵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林洵卻是嘴嚴地如同鋸了嘴的葫蘆,章崇茴試了幾次後就回英國了,這件事慢慢也淡了下去。
“章大哥,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該管的。可我是孤兒,沒有親人,只有你們幾位朋友。親人之間和旁人還是不一樣的,親人之間不是講公平道理的,是講愛的。我既不願意看你們難過,也不希望你們和自己的父親為了些誤會就鬧成這個樣子,所以我才多事來找你的。你不會嫌我多事吧?”
章崇茴哪裏會嫌她多事呢,自然趕忙說沒有。
湧星這回來找他就是讓他放心,林洵已經準備回家的事。如今正事說完了,兩個人慢悠悠地又閑聊了起來。
看得出來章崇茴很喜歡自己的專業,這時代留學海外是滬市上流人家時興的鍍金方式。大多數子孫到了海外也依舊是聚在華人街裏吸大煙泡女人,然而章崇茴卻并非如此。他給湧星将起在實驗室的種種趣事,還有他那個白胡子老教授有多愛吃甜。
湧星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對章崇茴是充滿偏見的。
她以為章崇茴留學英國又有錢,所以才總說出“何不食肉糜”之類的蠢話來。但現在來看,她這樣想他是不公平的。
國家羸弱,無論個人多麽優秀都是無濟于補的。章崇茴在國外遭受的不公平的甚至是侮辱性質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但他性格裏有股天性樂觀甚至是爛漫的因素,所以并不會将這種事挂在嘴上。
“你不知道,當時實驗室裏的師兄看到我研究出來的數據之後臉上的表情,太好笑了。”章崇茴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重心一直都放在自己取得成果後狠狠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臉時的快樂。
他似乎天生長有對快樂敏感的觸須。
“所以我要回英國去,物理這個領域可不是他們白人的天下。真搞不明白,大家都是搞科學的,都知道意識來源于大腦。他們怎麽還非得把一切都怪到膚色上去。”
湧星望着身旁說起物理眉飛色舞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
直到今日,她才算真正了解到了章崇茴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有小天使送我地雷?感動ing 今天加更!(毫無存稿的小江放手一搏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