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傷
八月桂花香,屋外的花香順着午後的風漂浮進屋內,混雜在苦澀的中藥味中。
午後的太陽毒辣,日光灑進窗戶內,漂浮半空的塵埃一覽無餘。
譚意靠在床頭上,下半身蓋着被子。
她目光越過坐在床邊的人,看着在屋內忙忙碌碌擦拭的春花,她向來勤奮,每次都能把屋子打理得幹幹淨淨。
春花是她院內的唯一一個簽活契的二等丫鬟。
俞家遭此大難,很多下人直接就跑了,譚意沒想到,春花竟然還願意這般照顧她,譚意挺感動的。
向荊端起放涼的中藥,用勺子攪拌幾下。
他看向春花,道:“這些桌椅不用日日擦拭,你先出去吧。”
春花一怔,拿着掃帚頓在原地。
她也不想日日擦拭這些桌椅,只是姑娘叮囑他,每當公子在時,她就得進屋打掃,就算不打掃,候着也行,但公子又不喜歡她杵在屋內,實在進退兩難。
“還不出去嗎?”聽到向公子的催促,春花咬咬牙,無視姑娘的求助,快步出了屋子。
她還不忘關上門。
日光被阻絕在屋外,原本敞亮的屋子瞬間陰暗了些。
向荊坐在床邊,手中的瓷勺攪拌着湯汁,時不時往碗裏吹上一口氣。
譚意低垂下眉眼,手指攥着被褥,心髒跳得劇烈。
“喝藥吧。”盛着黑色藥汁的瓷勺放在譚意唇邊,她張嘴喝進去。
向荊一勺勺把碗裏的湯藥喂給她,譚意也都乖乖吞下。
她也有抗拒過,但是被拒絕了。
前幾日半夜醒來,譚意看到倚靠在床邊的向荊,他攥着自己的手,緊緊不放。
自那日後,向荊就一直在親力親為照顧她。
一日三頓喂她吃藥吃飯,頓頓不落,每次她說讓春花來,向荊就當聽不見,久而久之,譚意也就不說了。
她其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向荊。
她和向荊無親無故,他卻把自己救出大牢,還放在宅子裏養傷,如果沒有他的庇護,譚意不會如此安逸。
但兩人三年未見,實在陌生。
“苦嗎?”向荊詢問。
譚意搖頭:“不苦。”
向荊看着譚意,頭發披在肩膀上,此刻低垂眉眼,沒敢看他。
他心下嘆息。怎麽可能會不苦?她時常苦得皺眉,但從來不與他說。
尴尬的氣氛中,終于喝完藥,譚意緊繃的身子放松了些。
向荊把碗擱在一旁,詢問道,
他詢問道,“身上可還疼。”
肯定是疼的,但譚意再次撒謊。“不疼。”
向荊嘆息,實在拿她沒辦法。
他輕聲道:“如果疼的話,跟春花說。”
“好。”
向荊給她攏攏被子後,彎腰從床下方拿出一個雙開門小木箱。
他道,“我給你變個戲法。”
譚意眼前一亮,向荊還會這個呢?
“你看,是不是什麽都沒有?”向荊先是打開木箱子給譚意看,箱子底部什麽都沒有。
譚意覺得這個戲法些許眼熟。
向荊關上木盒子,随後雙手托着木盒底部來回搖晃,接着他把木盒子放在譚意眼皮底下。
“看好了。”
向荊抽開插栓,打開小木箱,只見木箱底部鋪滿白色的桂花,桂花上頭躺着幾顆透黃的蜜餞。
譚意手指微縮,她擡眸看向荊。
向荊道:“剛喝完藥,吃點甜的。”
譚意盯着鋪在桂花上的蜜餞,忍着手臂的疼痛,拿起一顆蜜餞放入嘴中。
蜜餞入口,甜蜜味沖淡了嘴裏的苦澀的中藥味。
“謝謝你。”譚意笑。
她目光落在小木箱上,道,“我在廟會上看過這個戲法,底下有兩層木板是不是。”
“對。”向荊點頭,“那我再給你變個另外你沒看過的。”
向荊去梳妝臺上拿來一根紅繩,紅繩很長,能繞手腕好幾圈。
他先是紅繩上打結,接着繞到手腕上,來來回回複雜的繞了好幾圈,紅繩子在手臂上纏繞了好幾層。
“看好了。”向荊撚起兩端紅繩,慢慢打開,原本纏繞在向荊腕子上的紅繩神奇的解開了。
向荊擡眸,沒在譚意臉上看到意外驚訝的神情,他詢問,“有看過?”
譚意點頭。
向荊抿下嘴唇,倔強道,“我還會其他的。”
一連耍了四五個,譚意臉上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向荊臉色有些挂不住。
“我還有最後一個。”他道。
向荊去一旁拿到譚意的手帕,又從腰間錢袋子掏出一枚銅板。
向荊拿着兩樣東西在譚意面前晃了晃,随後他把銅板包進手帕中,又團成一團。
只見他往手帕那兒吹了一口氣,然後攤開手帕,裏面的銅板不見了。
向荊神情略些得意,“猜猜銅板去哪了?”
譚意內心一言難盡,這戲法她實在看過很多次,只要手速過快,就能完成這個戲法。
譚意擡起手,然後去掰向荊放在床沿的手。
沒掰動。
譚意又使勁了些,還是沒掰動。
她擡眸看向荊,他目光看着窗外的桂花樹,繃着張臉。
這一刻,譚意難得讀懂他的心思,他肯定覺得丢臉了,畢竟表演了這麽多戲法,都讓她猜出來,面子挂不住也正常。
她放手沒再試圖讓那枚銅錢暴露出來,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會做人了,但向荊這副被戳穿的神情,多少有些好笑。
“其實你表演的挺好的。”
向荊淡淡看她一眼,譚意大力點頭,“真的挺好的,你可以去耍戲法了。”
向荊嘆口氣,“下次,學新的給你看。”
他扶着譚意躺下,給她蓋好被子,跟她說近日俞舟的情況,“你姨母沒事,你姨夫情況不太好,但命是一定能保住的。”
看見譚意緊皺的眉頭,向荊忍不住伸手撫平,順便捏了一把她的臉,“好好養傷,別難過。”
在譚意還在呆愣時,向荊轉身出了門。
譚意費勁伸手搓了搓臉。
她睜着眼睛看着床板,随後重重嘆氣
八月下旬,在向荊和三王爺的努力下,彈劾陸豐的奏折像雪花一樣飄入禦書房,落到皇帝面前。
聖上龍顏大怒,陸豐被問責,八月末,匆忙離開襄陽上京請罪。
向荊沒權利處置俞舟案子,此案只能一時擱置。
向荊說姨夫姨母日子還算好過,姨夫身上的傷也有大夫看顧。
向荊沒理由騙她,譚意懸了好久的心微微回落。
……
轉眼便到了九月,院子的桂花開得越發茂盛,早間起來撲鼻的桂花香。
春花摘了一籃子桂花,打算做桂花糕。
等她忙活完庖廚的活,譚意已經坐在院中,雙手時不時就撓一下手臂,大腿。
姑娘身上的傷慢慢變好,近日開始結痂,估計很癢很難受,她時不時就會撓一下。
春花抓住譚意的手,道,“姑娘,可不能撓,不然傷口不會好的。”
譚意些許尴尬,她把手收回來。
春花站在一旁,努力想要逗她笑,發現她看着桂花樹發呆,春花嘆口氣,建議道,“姑娘不是喜歡踢毽子嗎?我跟姑娘踢毽子。”
“不想踢。”
春花蹲在她身旁,嘆口氣道,“姑娘一直不開心,奴婢怎麽做姑娘才會開心?”
見譚意目光落在她身上,春花道,“向公子說,要奴婢逗姑娘開心,不然饒不了奴婢,不給奴婢飯吃。”
向荊才不會說這些話。
這三年,他真的變了很多,變得很陌生,在他面前,譚意總沒辦法像以前自在。
“他騙你的。”譚意輕聲道。
“春花,你覺得向荊是個什麽樣的人?”譚意很迷茫。
“好人。”春花堅定道。
當年如果不是他,春花早就死了,哪還能站在這裏?
春花舔舔唇,決定說些真心話,“姑娘,奴婢看的出來,向公子很喜歡你。”
非常非常喜歡。
不然不會一次次往返上京和襄陽,不會散盡千金去求佛祖。
真的嗎?譚意看不清楚。
姨母說人心易變,三年過去,向荊肯定也變了……但又似乎沒變。
她盯着桂花樹發呆。
春花見譚意不想說話,便住嘴。
……
午後,晴朗的天氣變得陰雲密布,随即雷霆轟鳴閃電劃過,照得天地一瞬透亮,風雨驟至。
百姓紛紛奔跑回家。
襄陽東城門行駛進一輛馬車,随着馬鞭落下,馬車速度漸緩,最後停在城門口不遠處。
馬車門打開,一個披着黑色披風的人走下來。
他身形高大修長,全身裹得極為嚴實,連一點皮膚都沒露出來,極為神秘,引得過往路人目光駐足。
只聽見他低聲說幾句話後,便入了城中巷子,消失在人群中。
黑衣人沿着街巷找去,最後停在一戶宅子門前。
他打量了一番宅子周圍,随後才擡手敲門。
看到來人,譚意驚訝,襄陽天氣變涼,但也不至于冷成這樣,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
“是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譚意內心的酸楚猛地冒出來,她眨眨眼睛,“表、表哥?”
“進去再說。”
俞世安進入院子。
瞧見譚意呆滞的神情,俞世安摸摸她的頭,“受苦了,身上的傷還疼嗎?”
譚意搖搖頭,嗓音哽咽,“表哥,你不是在江陵府嗎?你偷跑出來了?你肯定知道姨夫出事了對不對。”
“說來話長。”俞世安脫去外面的披風,露出臉來。
他瘦得不成人形,兩頰凹陷下去,顴骨凸出,原本得體合身的長袍變得空蕩蕩的。
譚意神情怔忪。
片刻後,她猛地撲進俞世安懷中,緊緊摟着他的腰,崩潰大哭,“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你怎麽現在才來?你都不知道姨夫姨母還在牢裏出不來。”
“那些人給我們吃馊飯、他們還打我、可疼了。”
“……”
像是找到了情緒突破口,譚意抱着俞世安哭,想要把這些日子的惶恐不安全都哭出去。
俞世安輕輕拍着她的背脊,無奈道,“都這般大了,怎麽還這麽愛哭?”
不知何時,一旁的廂房門打開,向荊站在門口,看着哭得渾身顫抖的譚意,他心下松口氣的同時,心尖微酸。
三年還是太長,譚意對他陌生了。
這段日子,不管他如何努力,譚意在他面前始終很平靜,沒有過多的情緒。
向荊看的出來,她怕給自己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