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要
朝食剛過,季冬杵在馬車前。
不過一夜,兩輛馬車頂部積滿雪。
季冬穿得厚實,用身子往車廂狠狠一撞,馬車頂上的雪噗噗掉在地上,結塊的雪碎一地。
她拿着竹竿,抻着身子費力清除阻擋在馬車門的積雪。
季冬剛及笄,個子不算太高,抻着身子也夠不到馬車頂,只能跳起來,一下下用竹竿橫掃馬車頂的雪。
李興民幹完廚房裏的活,看見上串下蹦掃積雪的季冬,笑得肩膀抖動。
張金蘭随後出來,輕拍老伴肩膀,語氣責備:“虧你好意思,這麽一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去幫幫。”
她對季冬挺有好感,一個勤奮的姑娘,就是命苦了些,娘親是家奴,生下來就被賣給主家,做奴做婢。
“還是李叔來,小女娃幹不來這個。”李興民接過季冬手中的竹竿。
他個高,身子骨也壯,三除兩下就把馬車頂上的積雪掃落。
“多謝李叔。”季冬笑得眉眼彎彎,嘴角的兩個梨渦若隐若現。
“嘿,多大點事。”
在馬車的箱子一個個擡下,分別運進譚意和俞世安屋中。
一箱子衣服,一箱子首飾,一箱子配飾……整整齊齊擺了一屋子。
有了李叔李嬸的幫助,再加上自告奮勇要幫忙的表姑娘陳景,不過半個時辰,便收拾妥當。
鋪在塌上潔白無暇的白狐毛,白玉制成的筆架,材質各異的首飾把不大的梳妝臺擺放的滿滿當當……更別論擺在架子上各式精巧的裝飾品,見都未曾見過。
陳景目瞪口呆看着平平無奇的屋子翻了個跟頭,變得精致華麗。
李叔李嬸對視一眼。
以後他們還是離這屋子遠點,但凡丢一兩個物件,估計把他們賣了都賠不起。
陳景目光落在架子上的泥塑娃娃身上,向譚意要求,“妹妹,我喜歡這個,把這個送我吧。”
她拿的是譚意逛街時采購的小玩意,模樣精致小巧,平時用來裝飾,也沒有特別的意義。
譚意大方點頭,“嗯,表姐喜歡就送給表姐。”
陳景喜滋滋抱着東西回了屋子。
沒過多久她又再次走進來,在屋內踱步,眼珠子轉來轉去,眼底的貪婪都要溢出來了,如果不是喊她一聲表姑娘,季冬還以為是哪裏跑來的乞丐。
陳景似乎看不懂季冬嫌棄的目光,仗着譚意好講話不拒絕的性子,拿走好幾件貴重的物件。
最後一次進屋,她眼珠子直直盯着桌面上的琉璃盞。
季冬心下冒火,真是好沒分寸的一個姑娘!
陳景對琉璃盞愛不釋手,摸了又摸。
“表妹,你把這個送給我吧,我好喜歡這個。”
譚意神情抗拒,她摳着手指,想着怎麽拒絕這個表姐。
那琉璃盞是表哥半年前從京城帶回來送她的,每次一點上燭火,便會在屋子投射出顏色各異的光,好看的緊。
她喜歡這個琉璃盞,不想送給旁人。
她低聲嘟囔,“你、你已經拿了很多東西。”
她的泥塑娃娃、玉扇子、九連環都讓她拿走了。
陳景說:“但我最喜歡這個。”
譚意心想,她也喜歡,她還把它從襄陽帶到了這裏。
陳景見譚意不樂意,把手從琉璃盞上收回來,邊嘆氣邊抹眼淚,“真羨慕你,有這麽多好看好玩的東西,我什麽都沒有。”
聽到抽泣聲,譚意擡眼兒看去。
陳景眼睛蓄滿淚水,撇着嘴唇,可憐巴巴看着她。
譚意實在不懂為何她眼淚說掉就掉。
陳景捂着眼睛,哭得更大聲,邊哭邊控訴:“我爹是個賭鬼,家裏什麽東西都讓他賭光了,前幾年還因為欠了賭坊的錢,把我賣進窯子裏,我不聽話每次都想着逃出去,結果每次都被那個老女人逮到,他們對我一頓毒打。”
陳景把袖子撸起來,讓譚意看。
她手臂上有無數縱橫交錯的鞭子痕跡,還有一兩個火餅燙得烙印。
陳景的手臂本就纖細,那些印記遍布整個手臂,看着可怖不堪。
譚意不可置信,她退後兩步,遠離那些疤痕,驚愕道:“怎麽、怎麽會這樣?”
她沒有聽爹說過這個表姐的任何事情。
“我身上更多,如果不是舅舅花大錢把我救出來,我肯定就死在那個窯子裏了。”
陳景哭得稀裏嘩啦,她放下衣袖,又摸上了琉璃盞,哽咽詢問:“表妹,所以你願意把這個琉璃盞送我了嗎?”
“……”
“表妹,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好看的東西,你就送給我吧,以後肯定還會有你表哥送你更好看的東西,我都沒有人送。”
陳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一張臉看着狼狽。
譚意心口憋着一股氣,最終還是松了口,同意把琉璃盞給她。
“表妹,你真好。”陳景破涕為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提起琉璃盞就跑出房門。
看着陳景像一陣風一樣瞬間消失在屋內,季冬的臉險些被氣歪,她就沒有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太會裝可憐了,編一段故事,就把價值千金的琉璃盞順走了。
她不忿,“姑娘,那盞琉璃盞少爺費好大力氣才從別人那裏拿回來的,這才點了半年,連燈裏頭的燈芯都沒換上兩輪,姑娘就送別人屋裏去了。“
譚意無奈,“表姐喜歡,就給她吧。反正我還有其它東西。”
季冬毫無辦法,自家姑娘的性子就是太軟了些,遇到陳景這樣的親戚,以後怕是只有被蹉跎的份。
季冬壓下脾氣。
等季冬和譚意歸攏好物件,已經午間。
李叔李嬸早就做好午食。
表哥和爹上了縣裏,陳景拿着琉璃盞後就跑出去了,現下還沒有回來。奶奶向來都在屋子吃,堂屋便只有譚意。
屋裏安安靜靜的,只有顱裏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聲,譚意喝碗熱湯就有了飽腹感。
她坐在堂屋,撐着下巴看外頭。
冬日的大地是寂寥的,除了風雪聲,大地一片沉寂。午後的堂屋同樣寂靜、沒有人聲。
譚意坐着無聊,沿着譚家走廊來來回回兜圈。
譚意院子很大,另一邊擺着假山水,靠近東廚這邊放着許多平日裏需要用到的農具,圍牆下擺着好幾個圓形磨石,一個疊一個,碼得整齊。
東廚牆下放着簸箕、背簍等,東廚旁是雞舍和豬欄,堆放着鋤頭、犁耙、風谷車……
譚意走到東廚門口,聽到李叔李嬸談話聲。
“阿荊能背過去嗎?現下年關,到處都是乞丐,莫讓人搶走了。”
李叔安慰李嬸,“放心,沒事,阿荊幹跑腿這活計也有一兩年了,這周圍村裏他都熟,搶不了。”
李叔話音剛落,譚家大門被敲響,風雪聲夾雜着呼喊聲傳進來。
“李叔李嬸。”
譚意離得近,跑去開門。
“姑娘,你得穿多些。”季冬看見她着單衣又嚷嚷,進堂屋拿衣袍給她披上。
沒想到是昨日的小姑娘,向荊微愣。
“我找李叔。”他越過門口的小姑娘,向院子張望着。
李嬸從東廚走出來,笑着招呼他,“阿荊過來啦!”
“嬸子,我今兒就過來問問,那紅薯還需要我送嗎?”向荊眼底忐忑。
昨日關于他偷臘肉的事兒都鬧到了裏正家,李叔李嬸肯定知道這事兒,就怕他們心底有顧慮,不想再讓他跑腿。
“要的。”張金蘭鼻頭一酸,她摸摸向荊的頭,拂去他肩膀上的雪花,“以往阿荊都不曾出錯過,只是這次紅薯多,怕阿荊擡不起來。”
向荊急忙表示,“可以的,我……李家的谷子都是我背的,我力氣大。”
“阿荊來了。”李叔提着一麻袋紅薯出來。
李叔個高身子也壯實,輕松把一麻袋的紅薯提出大門,放在向荊身前。
麻袋鼓鼓囊囊的,把向荊的下半身遮得嚴實,比向荊的腰部還要高一些。
“送到隔壁東陵村張家,辛苦阿荊了。”李興民從腰帶拿出二十文錢遞給向荊。
向荊松口氣,眉梢間湧上幾分喜色。
“好的,多謝李叔。”
向荊放好銀錢,就把麻袋打橫着背在背脊之上。
他身子瘦弱,麻袋把他上半身都遮擋住,感覺要把他壓彎,看着觸目驚心。
張金蘭面露擔憂,她伸着雙手輕輕拖着麻袋,試圖分擔些重量。“阿荊,如果實在背不動不要勉強,我們找其他人送也是可以的。”
“不勉強的李嬸。”向荊聲音吃力,他雙腳張開,像兩根柱子定在地面上。
麻袋壓彎他的背脊,讓他擡不起身子,只瞧見額頭上青筋若隐若現。
說完,向荊邁動腳步試探性走上幾步,雖然吃力但還算穩當,他擡眼看向張金蘭,“李嬸你放心,我會把紅薯送到東陵村的。”
“這樣不可。”清脆的女聲響起。
一旁的譚意眉眼間透出不忍,向荊身子瘦弱,背負着滿滿的紅薯,肉眼可見的勉強,這樣很容易傷了身子。
“會傷到脊椎的,日後容易長不高。”
長不高還是其次,一旦弄傷骨頭,怕還會導致癱瘓、中風。
“這般嚴重?”李嬸驚呼一聲,又急急忙忙托着麻袋,分擔麻袋一部分重量,就連默不作聲的李叔也開始有點擔心。
“我真的沒事!”向荊再三強調。
站在門前的小姑娘裹得嚴實,臉上帶着不韻世事的天真,身上披着的袍子恐怕得尋常老百姓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她肯定沒見過貧苦人家如何讨生計。
真能給人添堵。
爺爺的病情又加重了,時常吐出血,向荊非常需要這個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