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
害怕她的話會讓李嬸改變主意,把這個跑腿活計給旁人,向荊再三保證:“真的沒事!每年農忙,我家……李家的谷子都是我背回去的,前些年就背過比這麻袋更重的。”
他身子緊繃着,紅腫的雙手牢牢護着麻袋,神情慌張又忐忑,講話快且急,一眼便能看出他很怕失去這個活兒。
譚意眼底浮現幾絲慌張,不知所措站着。
她說錯話了嗎?但他确實被那一袋紅薯壓得腰挺不直,背得很勉強。
“真的沒事,我已經背習慣了。”
李興民細想之後覺得說得在理,哪位農家子小時沒背過這樣的重量的東西?也沒有見誰出事。
小時他還一同背兩麻袋谷子,還不是長得又高又壯的。
張金心下心酸又擔憂,掙紮半晌後還是點頭,放向荊離去。
見李叔李嬸還是願意讓他幹,向荊保證道: “我一定送到。”
向荊的背脊被紅薯壓得躬着身子,他雙手牢牢抓住麻袋上,手背青筋暴起。
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處。
明明背得吃力吃力卻不得不幹的樣子,讓張金蘭心裏不是滋味,她嘆氣道,“這遭了什麽孽啊,這才多大點孩子。”
向荊在村裏如何過活,她們看得清楚。
李大郎死後,村裏路過一個游方道士,對着阿荊胡說一通,說他是天煞星轉世,身上帶着黴運,誰沾上誰不得好。
自那以後李大娘完全不顧阿荊的死活,害得他五歲起便自己養活自己,後來還得照顧在病床上的向大爺,想法子賺錢給向大爺請大夫。
這日子過得艱難。
雪越下越大,寒風裹着雪一吹,寒意蹭進衣服裏,讓人打寒顫。
譚意打了個噴嚏。
季冬急急攏緊譚意的衣袍,牽着她往屋裏去,“外頭太冷了,姑娘還是回去坐着,不然生病了有姑娘好受。”
譚意擡眸看季冬,詢問:“我剛才說錯了嗎?”
季冬沉默,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大家都沒有錯。
李嬸關上譚家大門,譚意鬼使神差回頭看去,白茫茫的鄉道,只有飄落的雪花,早不見向荊瘦弱的身影……
譚意坐在堂屋,撐着下巴坐在爐火旁,盯着白茫茫的天空。
……
譚延從衙門出來,就雇了牛車,急哄哄往家裏去。
剛好趕上吃夕食。
看着閨女乖巧坐在堂屋的模樣,譚延心軟成一片,她跟她娘的眉眼生得是一模一樣。
好不容易在家吃頓飯,譚延眉梢間都帶着喜氣。
吃完後,他在走廊消食,目光時不時落在掃雪的李叔身上。
“這雪沒完沒了。”
六善村偏南邊,雖說冬季也會下雪,十幾年了,譚延還是第一次見下這般大的雪。
在走廊上幹吹會兒風,譚延捂嘴幹咳幾聲,随後邁步回屋子。
臘月時分,天暗得快。
譚延點上油燈,又倒上兩杯熱茶。
澄黃色茶水冒出熱氣,迷糊了視線。
譚延左等右等,都沒見李興民進來,又走出門口去看。
好家夥!那個莽漢還在揮舞着掃把掃雪,壓根沒聽懂他的暗示。
譚延氣得夠嗆,他吼道,“老李,過來!”
李興民與妻子對視一眼。也不知道哪兒又惹到他了?
李興民放下掃把,去往譚延屋子。
譚裏正以前是個讀書人,心願是考科舉當大官兒,只是經過諸多變故後,他放棄了科舉路,轉頭
幹起了農活,進而成為裏正。
或是心中遺憾,裏正在屋裏裝了半面牆的書架。
一進門便能看到偌大書架,一層層的書堆放着,數個一天一夜未必數得完。
李興民走到譚延面前,“裏正,你找我?”
譚延撇了他一眼,臉頰的皮皺起,臉上斑斑點點比去年多上不少。
果然是老了。
“老李,你是越活越糊塗了,年輕時多機靈啊。”
李興民穩穩不動,只當他在放屁。
譚延冷哼一聲,“坐吧。”
屋子桌上只點了兩盞油燈,譚延和李興民相對而坐。
譚延喝上口茶,尋思着怎麽開口,顯得他沒那麽卑微。
李興民哪不知道他想聽什麽,開口道:“今兒大早,俞公子是讓楊大夫給譚嬸把脈,但楊大夫并沒說其他。”
譚延皺眉:“一字沒說?”
為了讓女兒回到自己身邊,譚延扯了大謊,誰能想到俞家人如此較真,千裏迢迢還帶着大夫過來。
譚延心焦之餘又覺心酸,這世上怕是只有他這麽一個爹,想見自己的親女千辛萬苦,跋山涉水不說,還得扯謊騙人。
“在堂屋把的脈,我當時也在呢,楊大夫只說開個方子好好調理。”李興民回憶當時的情況,“俞公子确實沒說其它,吃完朝食就送楊大夫走了。”
譚延懷疑地看着李興民。
他那個外甥雖然只十八歲,但他自小就聰明,現下更是襄陽書院有名的才子,可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李興民覺得譚裏正就是心眼太小,喜歡把人往壞了想。
“會不會是裏正想多了?俞公子帶楊大夫過來,只是希望譚嬸好,并沒有試探裏正的意思。”
譚延哼上一聲,一杯茶入了肚,“你才是想岔了!你沒見過阿晴那姐姐,強勢着呢,但凡這幾年我續了弦,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阿意肯定就變他們俞家的女兒了,還想讓她回六善村,白日做夢呢,搶都搶不回來。”
這幾年譚延去襄陽,哪次沒提過把阿意帶回六善村教養,蕭潇的臉拉得比驢臉還要長,每次都打哈哈過去,不然阿意能十一歲才回來他身邊?
唉,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譚延一臉愁苦,“怪我祖墳沒有埋好位置,祖宗沒本事,官當得沒人家大,還得依仗人家,要是我也能撈個知府當當,我也威風着呢,何苦這般憋屈,一年才見閨女一兩次!”
他話音剛落,門扉就被扣響,外面傳來俞世安的聲音,“姨夫,世安有些事情想找你談談。”
譚延身子一顫。
李興民低聲道,“好像是俞公子。”
譚延狠剜李興民一眼,他又不是聾了!
門內外一片安靜,俞世安的影子高大纖瘦,透過院子的燭燈印在門框上。
剛才一定是讓鬼給遮了眼,才沒看見俞世安站在門口的影子,譚延揉揉僵硬的臉,親自去開了門。
“世安還沒睡啊?在路上一個多月,肯定是累壞了,還是早些休息的好。”他掐着谄媚的笑容詢問,臉上的肉把眼睛擠成一條小縫隙。
俞世安披着黛青色大袍,手中還提着一盞紅燈籠,背後是飄落的細碎雪花,襯得眉眼俊俏得很。
一時好像看見亡妻的影子。
譚延怔忪在原地。
“姨夫。”
譚意眨眼看去,眼前是身高八尺的高大男子,哪有什麽亡妻的影子,他低頭無奈笑。
蕭家兩姐妹顏色是方圓百裏的好,而譚意和俞世安專挑好得長,兩人面容都少見得好看。
他側身讓俞世安進來,“老李,幫忙沏兩杯茶過來,沏完茶你就回去吧。”
李叔沏好茶放在桌子,便也退了出去。
茶香四溢,熱氣翻騰,屋內一時無言。
譚延心虛摸摸鼻子,思索再三還得先下手為強,率先問起俞世安學業:“今年秋季該參加科舉了吧,可有幾分把握?”
俞世安道:“今年不打算參加科舉了。”
“為何?”譚延大吃一驚。
三年一次的科舉,無數才子削尖腦袋往前擠,俞世安出生官宦之家,往些年都是為了科舉準備,怎麽突然不考了?
俞世安有正四品知府的照拂,一旦入朝為官,只會如虎添翼。
“當今局勢不是很太平,我父親建議我今年先放下科舉。”
當今天子年事已高,現下更是重病在身,能不能熬過這個年都未可知,四五個王爺蠢蠢欲動,在朝廷大動幹戈,底下官員人心惶惶,如此動蕩,并不适合入朝為官。
譚延幹笑。
這外甥未免也太過自負,多少讀書人考了大半輩子,連個舉人的名分都沒有摸到,他還白白錯過一次機會。
“世安說得在理,如此也好。”
俞世安低聲道,“今早兒,楊大夫給老太太把脈,說老太太思慮過重,還是得讓她開看些才好。”
這些話譚延以往聽過不少,但他娘就是執怮不聽。
俞世安簡單告知情況,便說起他來這的目的,“這次送阿意回來,覺得六善村着實不錯,打算在這裏修養一年,可能得叨擾姨夫了。”
“什、什麽?”譚延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命脈,面容瞬間僵硬。
室內一片寂靜。
俞世安端起茶杯,一手拖着茶盞,一手拿着茶蓋子輕輕拂開杯中茶葉。
茶葉在他的攪動下在澄青色的茶水沉沉浮浮,他吹了吹,端起喝上一口。
茶水入口甘苦,吞入肚中,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
許久,譚延才幹巴巴道,“姨夫真是高興,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這外甥的行為明晃晃告訴他,他們俞家并不放心他教養阿意。他還是阿意的親父,還能害了她不成!
“如此就多叨擾姨夫了,現下天色已晚,姨夫早些安歇。”俞世安離去,親切地幫他那受了過多驚吓的姨夫關上門。
譚延心中堵着一口氣,不上不下,憋得他難受。
實在氣不過,譚延走到內室,對着亡妻的牌位點上一根香。
“你姐姐一家實在太過分了!完全沒有把我當成阿意的親父,難不成我還能虐待阿意不成?”
“幸好我機靈,說娘親快不行了,這才把阿意帶回六善村,不然在你姐的教唆下,阿意日後哪還認我這個爹,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對阿意講我壞話……”
譚延絮絮叨叨,把心裏的苦悶都倒出來,直到一炷香都燒完,他才停下抱怨。
譚延披着一件厚外衫,背脊微微彎曲,白胖的臉皺起,他用帕子細細擦拭手中牌位,嘆息道:“我們的阿意長大了,俊俏着呢,我也老了,現下是喝水都能胖啊,你再見到我時,定然不好看了……”
擦拭完亡妻牌位,譚延拖着身子上了床。
身旁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被窩冷得讓人打顫。
譚延重重嘆口氣。
明日大早還得去縣裏。
年關将近村裏事務本來就多,那縣老爺又時不時把底下人叫過去當馬遛,實在讓人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