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夜晚
接到警務處電話的時候, 徐敬棠正在酒會上推杯換盞。
有警務員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什麽,徐敬棠臉上一僵旋即沖衆人抱歉笑笑, 拿起外套離開。
黑夜裏的滬市街道空曠, 載着徐敬棠的軍用轎車在夜幕裏飛速狂奔着,然而目标不是警務處而是聖瑪麗醫院。聖瑪麗醫院此刻燈火通明, 走廊上滿是推着瓶瓶罐罐的護士要不就是行色匆匆的外籍醫生。
徐敬棠下車趕到的時候, 手術室門口已經彙集了不少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如此大的陣仗, 其實都只為了手術室裏的一個人。圍繞在手術室門口人群裏不乏貴太太, 有人已忍不住哭了起來。
一見此狀, 徐敬棠心下更是一進,腳下連忙加快步伐。就聽到有人在旁邊漢“督察長來了”, 人群自動分出一條路來,徐敬棠無暇顧及其他, 只悶頭找陳湧星。
就看見陳湧星一個人低頭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身上披着一條毯子,毯子下似乎有血色。
還好。
起碼她還可以坐在手術室外面。
徐敬棠松了口氣, 方才他接到消息,電話裏說是陳湧星和文太太逛街的時候出了車禍, 他登時沒空再聽了下去。車在街道上急速狂奔的時候, 徐敬棠坐在車裏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他從給有一刻緊張成這樣。
直到見到陳湧星被裹在毯子裏,整個人像只受了驚的小狗, 一人惶惶坐在衆人中央卻又疏離地厲害。她臉上的神情深深刺痛了他,徐敬棠連忙上前, 不顧周圍衆多雙眼睛的圍觀,自顧自地蹲在陳湧星的面前, 低喊了聲她的名字。
“湧星?”
徐敬棠的聲音像是風筝的牽引線,直到聽到他的聲音之後,湧星才像是意識被人拉回,方才籠罩在她身上那件看不見的透明罩子才慢慢消散下來。她望着徐敬棠,像是想要确認什麽似的伸出手來,直到切切實實地抓住徐敬棠的肩膀之後,眼睛才慢慢地紅了。
徐敬棠心如刀割,連忙反手握住她的手,“我在,湧星,我就在你面前。”
湧星唇齒微動,然而文太太在街上的慘狀仍舊在她眼前,她說不出話來,先是嗓子被人堵住了一般只能發出破碎的音節。她閉眼皺眉,終于忍不住哽咽起來。徐敬棠一把将她抱在懷裏不住安撫。
她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兒,混在着一種女人堆兒裏才會有的香氣。徐敬棠很想确認她有沒有受到什麽連帶,可是卻不忍心再說些什麽刺激他。
此時有醫生上前來,對一旁的元空表示湧星并無大礙,只是在為了拉文太太的時候被汽車的速度給拽到了地上,添了些皮外傷。徐敬棠也聽到了,不用元空複述,也不再醫院多作停留,直接将陳湧星打橫抱起來就往車裏去。
片兒警在一旁出了一臉的汗。這一會兒還有審訊,怎麽關鍵的當事人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帶走了呢?小片兒警對一旁的局長道,“局長,就讓她走啦?”話音未落,腦袋上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白癡!不知道那是誰啊!你要是比別人多長了一個腦袋,就去攔!”
就這麽一路暢通無阻地回了家去,進了屋,剛才那個足以獨當一面的男子終于露出一絲慌亂來。徐敬棠到了杯熱水給她,可湧星仍舊是懵懵的,只握在手裏半天沒有喝一口。
“湧星,你好歹說句話吧。”
徐敬棠頭都大了,就在他幾乎要給心理醫生打電話的時候,湧星終于有了其他的反應。
與其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是恐懼。陳湧星與文太太的關系連交好都算不上,可是她無法忘記文太太被碾進車輪下驚恐的表情,湧星在她的身邊伸手想要拉她,然而卻被慣性拽倒在地。
只感覺到臉上忽然滾燙,像是被濺上了熱水,可那液體冷卻地很快,瞬間變得冰冷而粘稠。
緊接就是路人的驚叫聲,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聲。方才發生的這一切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轉動起來,淚水不知道怎麽就落了下來。
可徐敬棠卻是松了口氣——陳湧星哭了,起碼說明她開始宣洩了。也不知道陳湧星想到了什麽,越哭越大聲起來,徐敬棠只是摟着她任由她酣暢淋漓地大哭起來。
對待陳湧星,徐敬棠一向很有耐心。不過陳湧星比他想象地堅強得多。大約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湧星已經恢複如常,起身準備去洗漱室洗漱。徐敬棠像只小狗似的跟在她後面。等人進去後有了水聲,徐敬棠仍舊在門外等着。
湧星換了睡袍從洗漱室出來的時候,正好被門口的人吓了一大跳,“瘋了?在這兒當木頭人呢?”
她的臉上已經恢複如常,徐敬棠面上一哂,撇了撇嘴雙手插兜跟在後面,“這不是擔心你嗎?狗咬呂洞賓……”
湧星沒理他,自己坐在窗戶邊擦頭發。她只穿了件吊帶睡裙,綢緞的面料飄逸,愈發顯得她白皙的脊背愈發瘦削起來。徐敬棠在她身後坐下,搶過她手裏的毛巾,一言不發地替她擦起頭發來。
徐敬棠還是第一次給女人擦頭發,女人可比男人麻煩多了——徐敬棠剛一上手,湧星就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嘶”了一聲。徐敬棠只得趕忙卸些勁兒來。
二人遲遲未曾開口,房間裏只聽到留聲機吱吱呀呀地放着舞曲。
“我總覺得,今天的事有些奇怪。”
湧星扭頭望着身邊的人,像是有些忌諱似的低聲道,“不對勁兒,我總覺得那輛車是長着眼睛沖文太太過來的。”
徐敬棠一頓,遲疑了一下小心道,“你确定是沖文太太,不是你麽?”
湧星沒想到這一層面上來,街上發生的場景歷歷在目,她的确沒有想過是否文太太代替她成了替死鬼。她沉默了,又将車禍發生之前的一切行動複盤了一邊,肯定地搖搖頭,“不會,我敢肯定,一定是有人要文太太的命。”
她将在街上被人跟蹤的事告訴了徐敬棠,“我想背後的人應該不知道我的身份,那個跟蹤我們的人很生疏,不存在明顯的訓練過的反偵察技巧。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在文公館喝茶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很濃的汽油味兒。”
“我想兇手一開始是想制造火災來要文太太的命,卻沒想到文太太臨時給我打了電話,這才想出車禍這一招來。”
從文公館出來的時候,湧星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文公館的牆角一排有明顯的水痕,适時正值園丁澆水翻土,意識先入為主地以為那事水漬,可是湧星卻忽然靈光一現——
或許那并不是水痕呢?
湧星不禁背上一凜,連忙将自己的猜想告訴了徐敬棠。徐敬棠作為警務處督察長,後續一定會對這個案子負責,此刻聽到湧星的猜想也馬上端正了态度。湧星的性格和細心他是了解的,此刻也不覺皺起眉來,“可是文伯焉剛來滬市不久,不可能有舊仇啊。而他又是手握交通樞紐,是滬市炙手可得的座上賓,怎麽會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非要說敵人的話……徐敬棠與湧星對視了一眼,無言中二人都明白彼此想到了同一個人,那就是宋雁聲——宋家如今在滬市風頭無量,而文伯焉的到來顯然是擋了他的道,然而即使如此,那也應該對文伯焉下手才對,可怎麽會對文太太下手呢?
“難道是為了警告文伯焉?”
徐敬棠喃喃,而一旁的湧星聽到這個幼稚的猜測卻是一聲嗤笑,“這滬市有幾個不是吓大的?何必如此打草驚蛇呢?”
的确,湧星說的沒錯。徐敬棠沒有說話了,然而事情又陷入了僵局。湧星的頭發已經幹了,徐敬棠關了留聲機,雙手捏着她的肩膀,兩個人像是推火車似的來到床邊。
“好了,先睡吧,空想也不是辦法。”
湧星掀開薄毯,鑽進毯子與床墊的縫隙中。滬市早上剛下了雨,今夜有些涼,湧星只露出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來,歪着頭看他,奇怪道,“你怎麽不進來?”
徐敬棠并沒有換睡衣,仍舊是穿着外出的衣服坐在床邊。他正低着頭對着臺燈調節着手上的石英表,聽到湧星提問後才扭頭接道,“你先睡吧,一會兒要是文太太醒了,我少不得還得跑一趟。”
而湧星卻沉默了,徐敬棠本是随口一說,也并未多想仍舊是低着頭調表,半天才聽到身後傳來女人低沉的聲音,“還是睡吧,文太太不會醒過來了。”
“他們是下了死手的。”
徐敬棠背上一僵,扭頭望着她,就看到湧星此刻是罕見的脆弱。她像只疲憊的小獸,縮在溫暖的巢床裏,伸出一條光溜溜的胳膊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徐敬棠,來陪陪我吧。”
徐敬棠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走進洗漱室內,沒一會兒穿着睡衣的徐敬棠走了出來,他來到床邊掀開被子向她撲來,帶起一股安心的潮氣。
他轉過身想要關燈,而湧星卻連忙制止,她躺在徐敬棠的臂彎裏歪着頭玩他的手指頭,“徐敬棠,我想跟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