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2 章 梧桐弄

糕點店的王家媽媽是個急脾氣,當即就撐了傘拉着她往李太太家去。

此刻弄堂裏十分熱鬧,衆鄰居剛吃完晚飯還未歇下,即使天公不作美,但還有很多人聚在屋檐下打牌下棋。王家媽媽在弄堂裏人緣很好,剛一進來便有人上前來跟她打招呼,顯然大家都對她身邊的湧星感興趣。

“王家媽媽,你身邊的這個是誰啊?不會是你找來的兒媳婦吧?”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開着玩笑。

“呸!”王媽媽俨然十分熟悉這人的不靠譜,直接笑着罵道,“你們曉得什麽啊!這是我給李太太找的租戶,人家小姑娘本事大得很,吃官糧的喲!”

旁邊又有一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看着和王家媽媽差不多大,笑道,“王家媽媽,你家兒子也不差的呀。”

王媽媽将湧星護在身邊,作勢就要打那男子,俨然是将她當成自己孩子一般誇了起來,又沖湧星解釋,“這都是住了十幾年的老鄰居了,說話随便,你不要在意哦。”

湧星低頭笑笑,只說不礙事。

王媽媽帶着她來到一棟小樓面前,周圍的鄰居們也跟着來了。不用王家媽媽開口,就有人跟她解釋,“小姑娘,李太太就在樓上二樓,她要租三樓,你會不會嫌高啊?”

“诶呀诶呀,煩死了。”王家媽媽推了那戴眼鏡的老男人一下,連笑帶罵,“阿尼頭是侬要租房哇?話多!”

衆人又笑,而門內聽到了聲音這時也出來了一個女人。

是一位長相标志的中年女人。又不等湧星說話,街坊們一個個的都成了“王家媽媽”,像是跟湧星十分熟悉似的介紹起來。

李太太看着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但明顯保養得宜,一雙眼睛更是标準的桃花眼,目光帶笑。但卻和王家媽媽不同,王家媽媽天生熱心腸大嗓門,而李太太卻總是微笑聽着。

等衆街坊介紹完了,她才笑着看看湧星,“淋雨了呀?快進來吧,進來細聊。”

王家媽媽見她這樣說,才對湧星說,“李太太是我們梧桐弄最最菩薩心腸的一個了,你現在該好好謝謝我啦。”

李太太接過湧星送來的糕點盒,玩笑道,“她這不是早就謝過你了麽?”

衆人又是笑,而王家媽媽知道李太太這個意思就是答應了,于是也當即應下牌桌姐妹的邀約。

李太太領着她進了門,環境登時安靜下來。李太太引她在小茶幾旁坐下,倒水給她,同她解釋,“想必王家媽媽已經跟你說了,這二樓三樓是我的,樓下是阿尼頭開的理發店……哦,他姓王,我們都是老鄰居了,你喊他王叔就行。”

李太太扭頭倒水的時候,湧星已經将這整潔幹淨的房子打量了一圈——房間裏的擺設搭配得當,茶幾上擺着鮮花,窗邊的小幾上還單擺着一臺價值不菲的留聲機。

看得出這李太太家底還算厚實,湧星細細思量——但想來最近只怕也是漸漸乏力起來了吧。

不然一個獨居女人,怎麽想到租房子這條路了。

湧星有些好奇,這房子并沒有男人的痕跡,可是梧桐弄的居民們卻喊她“李太太”。

其實這樣的獨居女人在滬市并不少見,一般都是家裏男人出去打仗了或者就是達官貴人金屋藏嬌。

而李太太這一轉身一眨眼的功夫,雖然看的出動作刻意糾正過,可湧星還是一眼就識破,心中也大概明白了面前這個“李太太”只怕也是個風月場裏摸爬滾打過的人物。

“陳小姐,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李太太端水給她。

湧星不露痕跡地收回了目光。

“是,工作調動。”

她并不在意李太太的身份,更沒興趣評論道德,她的觀察和結論皆是來自于她多年養成的習慣素養,這是她的武器也是屏障。

她現在只希望趕緊住下來,好好修整,等到周一打起所有精神來面對翻譯科的一切。

“陳小姐真是了不起呀,一個女孩子這麽有本事。你也別擔心,梧桐弄裏的大家都很好相處的。剛開始肯定處處不習慣,不過慢慢兒就明白滬市的好了呀。”

李太太看出了她的疲憊,于是也不多言,只同她商量了押一付三、不能随意帶男人回家等基本事項便同意了她租房的事。

梧桐弄在民國路上,往滬市的各個地方去都很方便,湧星也看得出李太太也十分滿意她這個租客,于是便也爽快地付了錢。

如今天色已晚,滬市的夜晚也是寒風陣陣,李太太見她打了噴嚏,便送了她一壺熱水讓她直接在房裏洗漱就好。

“咱們這接熱水什麽的都要到弄堂口的老虎竈去,喏,今天晚了你先用這壺吧,下次去那有長腳爺爺教你。”

湧星接過來也不推脫,雖然她不樂意欠人情,但是她剛送了李太太一盒點心,如今用她一壺熱水也沒什麽。

湧星剛才在心裏對這婦人評頭論足的同時,李太太也在打量這個總是沉默微笑的女孩子,她的前半生都是在百樂門的紙醉金迷裏度過的,就算不是個人精卻也煉就了一雙識人察人的火眼金睛。

她看得出面前的女孩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樣,穩重,沉靜,深不可測。李太太也知道用“深不可測”來形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未免有點誇大,可她自覺自己用詞精準。倒不是她妄自托大,而是她相信面前的陳湧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過李太太并不會因此擔心什麽,她們都是聰明人,更明白租客和房主之間又不是交朋友,她需要一個交得起房租又不會觊觎她財産的房客,而陳湧星又是最合适的一個。

老天巴巴地把錢送到她手裏,她哪有不接的道理呢?

李太太倚在樓梯把手上,歪着頭看着三樓冒出來的燈光,一雙桃花眼更是甜的能滴出蜜來,手中錢袋輕響,轉身就回了房。

湧星進了屋後來不及洗漱,就連忙鎖上了門,拉上了窗簾。看得出來李太太是十分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三樓的房間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住過人了,可是房間依舊一塵不染。被褥都是清冽的陽光味,屋子裏有淡淡香味,絲毫沒有黴味。

屋子陳設簡單,東面是一扇大窗,窗下是一張書桌,單人床和衣櫃都挨着牆整齊排好。

湧星坐在床上,直等到樓下的李太太沒了聲音,她才将一直貼身帶着的行李箱打開。

只見箱子裏裝着兩三件換洗的衣物,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幾本她讀書時就很喜歡的舊書和一張她在日本留學後的畢業合影留念。

湧星坐在床上,将相片拿起來,剛剛受凍的手還有些不受控制,她一不小心手就在相框背後輕輕一刮,只聽“噗”的一聲,一張小一點的相片掉落下來。

湧星望着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愣住了。

相片裏的兩個人站在深秋灑滿金黃落葉的庭院裏。

照片裏的她穿着普通的女校制服,留着花童頭,臉上挂着少女特有的羞怯又欲蓋彌彰的笑。她身邊的男人很高大很瘦削,一副金絲眼鏡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他的嘴唇很薄,一雙劍眉總是皺着,即使笑起來也讓人覺得十分嚴格。

相片的左側落款是手寫字跡的“愛多亞路39號陳公館”。

時間是1928年的11月。

湧星望着地上的相片喉頭微動,終于,還是撿了起來,仔細擦拭過後将其仍放回合影的後面。随後自己找了盆來洗漱休息。

三樓的燈光終于熄滅了。

一夜無夢。

昨夜睡得太好,以至于起床時神清氣爽的狀态都讓湧星不敢置信。

她許久沒有睡過這樣好的一個長覺了。

湧星還記得那人剛出事的那段時間,她幾乎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覺,即使實在困得厲害也不過睡上半個小時就會被噩夢驚醒。夢裏的內容她早已記不清了,但無論發生什麽,最後都會以一聲槍響終結。

接着她驚醒,發現枕頭早已濕透。分不清是汗是淚。

她曾經天真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只怕是都聽不得槍聲了,可很顯然,時間是最無情的良藥。日子一天天的過着,她還沒來得及忘記他的名字,卻早已對槍聲漠然對之。

啧,怎麽又想起他了。

湧星回過神來,懊惱地在心裏痛罵了自己一頓。她的耳邊響起了女人的聲音。

“陳湧星你要記住,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你就要舍棄你身體裏一切不必要的東西。”

“最先要被舍棄的,就是你毫無用處的感情。”

“不然,它們總有一天會化成尖刀刺進你的胸膛。”

陳湧星長呼了一口氣,頓覺自己今天真是奇怪極了,想起了很多許久未曾想起的人,記起來很多許久未曾記起的事。

推開窗戶,窗戶對面就是鄰居家的窗戶,中間是用來晾衣服的長長竹竿。

對面那家看起來沒人的樣子,可是竹竿上卻挂滿了各色男士衣褲。

看樣子對面住了個年輕男人,湧星望着随風飄舞的兩節長長的褲管發呆,應該還是個高個子的男人。

樓下依舊是梧桐弄的鄰居們吵嚷的聲音,王家媽媽正大聲地吆喝他兒子起床,有人坐在樓下唱滑稽戲,賣菜的小販們挑着扁擔從牌桌旁穿梭。空氣裏是熱油滾鍋的撲鼻香氣。

看來這的确不是個适合長住的地方啊,陳湧星在心裏嘆了口氣。

樓下的王叔圍着白圍兜仰頭問她昨夜睡得習慣,她低頭微笑說很好。

梧桐弄是個好地方,只是不适合她。

不适合她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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