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星下樓的時候,李太太正坐在客廳裏吃早飯。見她下樓,笑着沖她問好。
“陳小姐起的老早了,怎麽不多睡會?小姑娘年輕時最愛睡懶覺了。”
李太太看着面前的湧星笑意盈盈,湧星今天已換了一身新衣服,頭發,妝容都是精心打理過了,怎麽看都是家教良好的大家小姐。她心下一動,招呼她坐下吃飯。
湧星婉言推辭,“周一就得去政府報道了,今天正好去買點東西歸歸置,起晚了怕忙不完的。”
“诶呦陳小姐老厲害了,在政府工作的呀?可我記得不是老早就看到他們遷走了嘛?”
湧星自然知道李太太嘴裏的“他們”是指撤到重慶的那幫人,她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不,我是在維新政府做事。”
“維新政府……”
李太太像是一時沒轉過彎來似的,愣了一下才脫口道,“诶喲,那不是給日本人做事的嘛。”
湧星唯有微笑。
李太太也自知失言,立馬笑道,“沒關系的呀,掙日本人的錢也是掙嘛。”
說完又趕忙拉着她叫她吃飯,湧星又笑,“沒事的李太太,我反正沒什麽事一會自己下去做點就好了。只是有件事想同您商量,就是您的客廳能不能借我用用。”
李太太當然答應,“陳小姐太有禮了,以後你住進這梧桐弄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也看到了,這家裏就咱們兩個,客廳你随便用就是了。”
李太太答應了,湧星這才安心地下樓去弄堂裏的公共廚房做些吃的。廚房裏人很多,昨夜見過的王叔,王家媽媽,還有一未曾見過的年輕媳婦都在做飯。
湧星兀自走到一旁沒人的竈臺處煮面。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小姐,可這竈臺卻像是跟她作對似的怎麽點也點不着。
一旁的年輕媳婦看不過去了,過來幫她,“你柴火太多了,這怎麽可能點得着呀?”
湧星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抽出些柴,果然火燃了起來。
“诶,你多大了?在家沒幹過?”
那年輕媳婦沖她搭話。
“二十四了,怎麽可能沒幹過。之前在日本呆了一段時間,日本人吃飯不愛開火,我這好久沒做竟然有點手生了。”
湧星有些不好意思。
年輕媳婦笑,“我叫小蓮,是弄堂裏東邊那家的。你叫什麽?”
“湧星,陳湧星。”
“湧星?哪兩個字呀,聽起來好怪的。”
“湧起的湧,星星的星。”
“湧星……”
那年輕媳婦念了念,“果然還是你們有文化的人起名字好聽,到時候我肚子裏這個出來了,說不定還得找你幫忙呢。”
聽她這麽一說,湧星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看起來有兩三個月的樣子。
“你都嫁人了?我還以為你是誰家的姑娘呢。”
小蓮看起來的确年輕,但衣着打扮都已經是媳婦打扮。不過女人都愛聽別人說自己看着比實際年齡小,湧星也樂得順水推舟。
果不其然,小蓮一聽這話就樂了,言語間更是親近,“其實咱倆也差不多大。只是我跟孩子爸都是莊稼人,又不認字還不早早嫁人了?本以為嫁了人就好過了,誰知道我家那個是個死心眼,軍令比天大,我這剛有了,他就跟着大部隊去重慶了。”
“是個軍官呀,你好有福氣的。軍人是咱們國家的英雄。”
湧星心下一頓,故意道。
“嗨,什麽軍官啊。他腦子笨又不活泛,這麽多年了還是個士兵,拿命掙賞錢的罷了。我也不求他大富大貴,只盼他平平安安的,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就行了。”
湧星放下心來,語氣不覺輕松,“放心吧,好日子就要來了。到時候說不定可是一家四口啦。”
面好了,湧星端起來和小蓮道別便上了樓去。陳太太不在客廳,她一個人吃完後坐在客廳裏思來想去,怎麽想都還是打算再去一趟福熙路。
出了梧桐弄,湧星自己慢慢往福煦路走去。
她初來乍到,并不知哪條路更近些,只是記得昨天走過的那一條路罷了。按着記憶中的路線,雖有些折騰,但起碼也算是到了福煦路。
福煦路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永豐茶葉行門前的血污也被清理幹淨,街上人影如織,買花的小女孩攔着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們推銷花朵,賣報的小童嗓音如唢吶一般嘹亮。
正好街對面是一家法式咖啡店,湧星沒有停留,直接扭身進了店。店裏沒多少人,她挑了張臨街的卡座,系着領帶的侍者上前倒咖啡,她點了份勃朗峰栗子蛋糕後便從随身帶着的手包裏掏出一本舊書看起來。
永豐茶葉行依舊被日本兵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今日似乎有日本高層來視察,只見中間一個矮胖的絡腮胡男人被親兵圍着,似乎正在同別人商量着什麽。
那個矮胖的日本軍官應該就是坂口英夫。湧星在報紙上經常看到這個死胖子的照片和他的“光榮事跡”。
坂口英夫是日軍在滬的自衛隊少佐。
看到他到場後,湧星的心又沉了沉。
地下站點被毀,她曾暗暗希望是被國黨發現,這樣茶葉行的同志們起碼還有些微回轉的餘地。可是坂口英夫的出現,意味着日方已經發現了這一切,日方的情報系統很厲害且手段狠決。
而這個坂口英夫就是以酷刑逼供而聞名的。
湧星吃了一小口勃朗峰,栗子綿密的口感卻在口腔裏轉化為重重苦澀。站點的同志們此刻只怕已經身處自衛隊了,目前知道她身份的只有茶葉行的掌櫃,坂口英夫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狡詐狠辣,湧星看着左手腕上的手表眉頭不自覺地皺起。
上前續咖啡的侍者望着窗外忽然呸了一聲。
“狗仗人勢的東西。”
湧星被他這舉動吓了一跳,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坂口英夫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只可惜他此時背對着咖啡館,湧星看不到他的正面,可是心卻下意識地漏了一拍。
遠處那個挺拔的背影讓她想起一個故人來——說起來那人若是還留在滬市,說不定住的離這裏也不算太遠。
可又轉念一想,十年了,又是亂世,再普通的人也不可能死守在同一個地方不變。
職位升遷,家庭聚散,一個人有太多的理由同過去告別。而她此刻大概是神經受到了刺激,情緒有些太過飽滿了。
湧星低頭喝了口咖啡,随意開口,“那個人是中國人吧?”
侍者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面前這個舉止不俗的小姐會主動跟他搭話。
“哼,誰瞧着他不是中國人,可偏偏人家自己不覺得呢。”
侍者似乎十分讨厭外面那個一身筆挺制服的男人。正憤憤時,他看出了湧星的疑惑,解釋道,
“埃德裏安,小姐侬說說這名字怪不怪?啧啧,道路粗,派頭大,法租界的一把手哦。”
那侍者雖然滿嘴酸味,可像是畏懼什麽似的,這句完後也不敢再說些什麽,轉身又去忙其他的了。
他走了正好,反正也套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湧星拾起盤邊精致的鍍金小勺,挖了一口蛋糕送入口中,望着窗外依舊和坂口英夫談笑風生的男人。
埃德裏安。
湧星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臨行前她就對這麽名字十分熟悉,法租界特級警務督察。剛才那侍者雖然主觀嚴重跑偏,但有句話沒說錯——埃德裏安,是實實在在的法租界一把手。
此人極有手段,據說是英國某公爵的私生子,因為戰亂與家人失散。此人極有籌謀,早先自幼獨自一人闖蕩社會時也未曾自甘堕落,反而煉就了一身刀槍不入八面來風的圓滑手段來。
後來認祖歸宗全滬市多少雙眼睛等着看他這個鄉野村夫的笑話,誰知道他閉門半月,再出現在公衆面前時卻俨然是一副家教良好的貴公子形象。
只不過從此滬市上層人中也多了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知道埃德裏安先生原名的人不超過五個。
據說此人性格十分乖張,雖然長袖善舞,行事卻十分低調,各大報紙除非公告之外很難見過他的蹤跡,而照片更是一張都沒有。
坊間關于此人的傳言一向層出不窮,給湧星他們當初的調查着實造成了不小的困難,這也直接導致湧星至今也并不了解這個埃德裏安究竟是何人物,甚至連埃德裏安這個人究竟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搞不明白。
而湧星剛才見到他的背影時還将他認錯成從前的一位故人,但很顯然,經過她這一番觀察,她知道是她認錯了。
她認識的那個人,是兜裏揣着十塊大洋也敢随便掏出來九塊給她的家夥。
她雖然很久沒見到他了,久到幾乎忘記了他的模樣。
可湧星知道,那個家夥,命賤骨頭硬,無論如何都是不會給日本人做事的。
湧星正出神着,忽然窗外躁動,原來是埃德裏安押了人送給了坂口英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