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69 章 折磨

第69章 折磨

一大早, 湧星還埋頭于被窩中的時候就被樓下熱鬧吵醒。

即使國家風雨飄搖,但年仍然是要過的。家家戶戶起早貪黑辛苦了一整年,理應選擇幾天犒勞犒勞自己, 也理應聯絡一下許久不見的親朋老友。

湧星睡眼惺忪, 在試圖起床失敗後再次癱倒在了枕頭上。或許是飲酒的緣故,昨夜她睡得很沉, 似乎做了夢, 可當她睜開眼的時候卻又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她有心睡個回籠覺, 奈何梧桐弄裏熱鬧非凡, 素白的胳膊從溫暖的被窩裏伸出來, 暴露在冷風中。

她伸手抓了抓淩亂的頭發,還是頭一次無所事事地盯着窗臺發呆。

窗邊的書桌上擺着一盆白棉, 生命力頑強地厲害。湧星買它不過是把它當成一個傳遞信息的工具,從未耐心照料, 卻沒想到它仍舊一副生機盎然的模樣。

一會可能得去趟陳公館。

湧星伸了個懶腰,在心裏默默琢磨——按照她的估計,日本人再慢這幾日也該搜到漢德酒店了, 而她正好按照組織的要求到北平去,去見見那個将要與她搭檔的、隐藏在高層的火山。

火山。

湧星在心裏默默念了兩遍, 心裏多了幾分好奇同時又多了幾分焦慮——按照老胡同志的意思, 組織要求她跟火山組成假夫妻,配合火山完成任務。可這以後的任務該如何分配,主次該如何安排, 只怕又是一個大問題。更何況,兩個不認識的人, 要磨合,要培養默契, 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有些緊張,可暗暗又生出許多期待來。

肚子忽然“咕叽”了一聲,湧星爽快地下了床。在老虎竈洗漱的時候,虎子穿着一身新衣服來給湧星拜年,湧星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去陳公館拜年 ,冷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她還沒說話,就看見大腹便便的小蓮跟在後面笑眯眯道,“陳小姐,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虎子新年好,小蓮新年好,還有肚子裏的那個小寶寶新年好。”

大家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雖然個個面有菜色,可是精氣神兒卻和往日很不一樣。湧星摸了摸小蓮的肚皮,“快了吧?”

“可不麽。本來年前就該生了,結果這小讨債鬼非得在我肚子裏耗着。”

“他這是等他爸爸呢。”

湧星笑嘻嘻地打趣,最近滬市都在傳,又有一批傷兵要回滬呢。這種捕風捉影的消息最折磨人,既怕那人缺胳膊少腿的回來,可又怕那人不會來。小蓮倒是天天盼望着自家男人回來,然而傷兵下來了幾批,梧桐弄裏哭哭笑笑了幾回,而小蓮的心仍舊是七上八下。湧星安慰她,說是應該是沒受傷,可看的出來小蓮卻沒法放心。

湧星的話正說在了小蓮的心上,她多日皺緊的雙眉也短暫地放松了一段時間。

“也不知道怎麽了,又不是投胎,但這心就是七上八下的。”

小蓮不是滬市人,和湧星一樣都是外省人,此刻也沒什麽親戚朋友需要來往,于是也悠閑地靠在老虎竈旁邊,跟湧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湧星在心裏計算着去找老胡拿車票的事,同時又糾結到底要不要去給柳毓稚拜年。一想到柳毓稚那張嚴肅的面龐,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神,她就打心眼兒裏發怵。可是,心裏總是有個念頭,明知道不理智,可是就是按捺不下去。

梧桐弄是老式民居,這裏的住客大多是本地人,今日更是熱鬧得不行。人們來來往往,湧星看着穿梭其間的小蓮就心驚膽戰,反倒是小蓮笑她沒見過世面。

“你沒生過孩子,看着吓人,其實沒關系,什麽都幹得了的。”

湧星見她果真沒事,就讓虎子牽着他媽慢慢回家去。而自己出門攔了輛黃包車,直接去了愛當亞路。

出人意料的是,柳毓稚這回竟然沒有刁難她,直接讓她進來了。上樓的時候,就聽見有咳嗽聲此起彼伏。

湧星知道,是柳毓稚在咳。

這頑疾在她年少時便有了,聽說是之前追随革.命,全國四處奔波染上的,開始是傷寒結果正趕上圍剿。那時候年輕血熱,沒當回事,只是偶爾咳的受不住才吃上幾幅西藥來。就這麽落下病根了。

湧星還在陳公館的時候只知道這事兒,因為陳玄秋,陳玄秋每月都叫黃媽去打包中藥來,放在小小的藥爐裏悶着。這事兒都是黃媽在做,就連煮好了藥放進保溫罐裏,也是黃媽帶過去。每個月的三號,黃媽的保留節目就是帶着滿滿的藥罐出去,半個時辰後再帶着空蕩蕩的藥罐回來,雷打不動。

這是陳玄秋和柳毓稚唯一的聯系。湧星那時候總會躲在角落裏望着他,看他抽着煙望着火爐上的藥罐發呆,忍不住在心裏想,如果病的人是她,他會不會這樣寸步不離。同時又忍不住嫉妒——嫉妒柳毓稚那樣張牙舞爪,陳玄秋還當她是個不喝藥的小孩子,這麽多年還是念念不忘。

還是後來陳玄秋去了,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後,她才第一次了解柳毓稚這個人來。然而那時的陳公館如同火上幹柴自身難保,人人都想趕緊跟陳公館撇開幹系,她也是被柳毓稚一封書信就送到了日本。

剛到日本那幾年,她第一次開始接觸陳玄秋和她共同堅持的理想,思想發生了許多轉變,內心也産生了很多彷徨與感悟,可偏偏人生地不熟,心裏實在憋悶的時候還想着給柳毓稚寫幾封信去,可郵戳還沒來得及蓋上就被日本的同志給攔了下來。

後來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怎麽就讓柳毓稚知道她寄信這事兒了,過了半個月倒是來了一封信。湧星開心打開,結果劈頭蓋臉地挨了她好一頓罵,後來才再不生出這些念頭了。

轉眼十年已過,而她也早已脫胎換骨褪去一切稚氣。輾轉回國後,滬市日新月異,而柳毓稚也是那副嚴于待人的模樣,讓她幾乎以為這是唯一沒有改變的了。

可湧星推開門來,卻被屋子裏的人吓了一大跳——

她沒想到,柳毓稚竟然一下子老了這麽多。

湧星無法将面前這個雙頰凹陷的頗顯老态的老婦和她記憶中那個張牙舞爪從不彷徨的戰士聯系在一起。柳毓稚整個人陷在柔軟的床褥內,幹癟地像根毫無生機的樹幹。外皮褶皺不堪,內裏千瘡百孔。

“…….太太?”

湧星壓抑着心裏的驚訝,輕輕地喊了一聲。

柳毓稚坐在床上,雖然氣血不足,但被她這聲招呼又是白眼一翻,湧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果然還是很習慣柳毓稚這幅看不上她的模樣,起碼讓她明白她還有力氣翻白眼。

“要叫同志。”柳毓稚語氣也緩和了不少,“不要把這種封建殘餘思想帶到我頭上。”

“這不是叫習慣了麽,叫您‘柳同志’反而怪怪的,張不開嘴。”

湧星無視她的話,直接将點心水果放到她的床頭。

“那這些東西來做什麽,有這閑錢,還不如捐到前線去。我們的武裝別說跟日軍比了,就是跟重慶的也比不過。”

“你怎麽知道我沒捐?再說了,別的時候就算了,今天過年,我送你幾個蘋果,就是毛委員知道了也不會怪罪。”

湧星切了塊蘋果直接塞進了她的嘴裏,柳毓稚被她吓了一跳,瞪眼,“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麽什麽話都敢說!”

“這不是相信這陳公館在您領導下是鐵板一塊麽。”

湧星不客氣地啃了一口蘋果,挖苦道。柳毓稚倒是對她這幅神情有些手足無措,她久病已久,之前強撐着還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然而她現在躺在床上,說兩句話就氣喘,與面前的湧星一對比,她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僞裝不下去了。

她撐了這麽多年,真的很累了。

柳毓稚扭過頭去不理她,悶聲咳嗽。湧星也沒說話,兩個人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都是自顧自地啃蘋果。

“太太,你時常感到痛苦麽?”

忽然,湧星忽然開口。柳毓稚奇怪地扭頭看了她一眼,她們的關系太過複雜,即使大家有相同的信仰,可彼此交流不多。湧星從沒問過她這樣的問題,這種探尋內心角落的問題于她們而言,都太過于交淺言深。

“我時常痛苦。明知道這是條正确的道路,可是仍舊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所以我想問問您,您這樣意志堅決的人,會感到痛苦麽?”

會不會也想對某個人網開一面,抛下一切。

會不會也會面對一個抉擇,無論選擇哪個選項,都注定刨骨剜心,輾轉難眠。

會不會也有那麽一個小小的瞬間,覺得幾乎潰不成軍。

柳毓稚沒有回答她,湧星望着窗外,窗外的陽光刺目,她受不住地閉上雙眼,兩行清淚留下。

“難怪您一直瞧不上我,別說,我也瞧不上我自己這幅樣子。”

“太太,我求您教教我。”

“為什麽我明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可是內心痛苦仍然不減分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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