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不急
黃包車一路跑到城郊, 路況愈發颠簸起來。
甄鳴荃坐在車內,忽覺後腦勺一陣悶痛,悶哼一聲這才悠悠轉醒。
醒來卻是當即吓了一大跳, 只見自己被捆在一雜物間內, 空氣裏滿是家禽糞便的腥臭味,甄鳴荃沒注意深吸了一大口, 立馬忍不住大口咳嗽起來。
“醒了?”
有男人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
“誰?!”
此刻四野昏暗, 甄鳴荃環顧四望只聽得到聲音卻看不到一個人, 心下頓生恐懼, 還不等那隐藏在黑暗裏的人發聲, 便早已膽怯如驚弓之鳥,嘴上也不逞強, 連忙道,“不知是那位大人有事召見, 鄙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知無不言…….”
他這人一緊張就愛出汗,下意識地想要掏出手帕擦汗,這才又想起來自己已被五花大綁, 只能任由那汗水如同螞蟻過境一般順着他的粉面留下,滴在藍色的西褲上, 烙下一滴滴深藍色的印子。
“我是誰, 不是你該打聽的事,想要活命,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
“好的好的, 鄙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甄鳴荃嗓音輕顫,看樣子已是害怕到了極點——他這個人本就跛腳, 一向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取勝。都怪他最近對出國的船票暈了頭,不然也不會如此急功近利起來, 竟然陰溝裏翻船。
“聽說你手裏有重要的消息,但是已經買出去了。”
“這,您這話就未免籠統了。大人許是聽到了什麽消息,鄙人愚笨,還請稍微透露一下。”
“當然是關于法租界的了。”
“哦哦,您這麽說我不就曉得了麽。”甄鳴荃連忙道,死到臨頭了還不忘試探道,“難道大人是想從鄙人這買點什麽?您放心,這消息我還未曾出手,您得到的消息應是假的,是我特意放出去的消息。您放心,您是頭一個。”
“可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怎麽确定你的消息确鑿?”
黑暗裏神秘人又開口。
甄鳴荃連忙道,“您放心,這消息別說滬市,就是放眼全中國那都是獨一份的。這是我從一法國議員手裏買到的,而且他已在返程的路上遭遇了車禍,沒人會知道了。”
甄鳴荃只顧着表忠心,又想要做成這筆生意,又道,“您放心,這絕對是爆炸新聞,但凡傳出去,那是國際戰場都得顫三顫的,絕不會吃虧。或者您不放心,不必給我錢財,只需給我一張去香港的船票,我便将這消息告訴您,您也不必擔心我會說漏了嘴。”
“好啊。”
那神秘人笑了,“你說是爆炸新聞,倒不如我來猜猜,你看看我猜的對不對。”
沒等甄鳴荃說話,就聽見雜物間裏傳來聲音,“你口中的爆炸新聞,就是法國即将投降的消息吧?”
甄鳴荃愣住。一時間額頭汗如雨下,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在此刻卻是無法思考片刻,整個人如墜冰窟,渾身不自覺地戰栗起來。
這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動作,是人在意識到自己死期将近時身體的動作。
事情已無回轉餘地,而他也再無價值。
“這不是巧了,我手裏的獨家消息同你的一樣,你說,這得怎麽辦呢?”
黑暗裏男人的聲音如同鬼魅,混合着雜物間冗雜昏沉的臭氣,窗外有鳥飛過,陰影投射下來像是黑白無常伸出的長舌。
“饒命…….饒命啊…….”
甄鳴荃顫抖的聲音在一聲槍響中應聲而滅,屋外驚起一片烏怏怏的鳥雀。
待天色昏暗下來之後,徐敬棠這才回到家中。湧星開了門來,一見到一個完整的徐敬棠正站在門口沖她微微一下,這下跌宕了一整天的心這才得到片刻休息。
“怎麽樣?還順利麽?”
湧星接過他的公文包,徐敬棠點點頭,三言兩語概括了元空做的一切,又道,“一切順利,已經解決掉了,估計明天就能見報了。”
“甄太太那邊,找機會塞給她一張船票吧。畢竟之前她多麽想要出去。”
徐敬棠的嗓音裏滿是漫不經心,很顯然,這樣的事情在他的生活中只是尋常。湧星本對甄鳴荃并無多少好話,然而卻因近日頻頻與甄太太交好,如今卻不免心下有些自責。
“我确是無臉再面對甄姐了。這幾日甄姐待我,如同姐妹,而我卻…….”
沙發上織了一半的毛衣刺目的紅讓湧星移開了目光。
“何必這樣說?”
徐敬棠正脫了衣服要洗漱,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怎麽?後悔讓她成寡婦了?”
他不在意的口吻刺痛了湧星,湧星皺眉道,“怎麽說話呢你,我也不是…….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湧星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她的心情複雜極了,明知道甄鳴荃是個必須除掉的人,可是一想到甄太太那位質樸的婦人卻又心下恻隐。
“呵,你要是看了這個就不會這麽想了。”
徐敬棠已扯開了領帶,大剌剌地将胸暴露在夜色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喏,這是甄鳴荃這幾日的行程報告。”
湧星挑眉,接過一看才發現這張行程記錄的十分詳細,而其中甄鳴荃有一項活動,就是已經在黑市上買了一張去香港的船票。
“這……”
湧星有些奇怪,“他不是有了船票,為何還會上鈎呢?”
“接着往下看咯。”
湧星連忙看下去,只見下一項就是甄鳴荃狎.妓的記錄,不過地點卻不是窯子,反而是城郊的一處農家小院裏。
“難道…….甄鳴荃養了外室?那張船票他自己不要,先給了那妓女?”
“真是一段感天動地的才子佳人故事啊。”徐敬棠冷笑,似乎十分不齒,“這不是你們文化人最樂意做的事麽,酸得夠嗆不說,不過也得虧他一片癡心,不然也要不了他的命。”
湧星卻是憤怒了,連帶着對這張記錄了甄鳴荃行程的紙都厭棄起來,直接扔進火盆裏丢下一根火柴燒了個幹淨。
“呸,真夠晦氣的。我知道甄鳴荃此人一向自負甚高,但沒想到他竟絕情絕義成這幅模樣。他倒賣情報再有錢,也買不起三張船票,看樣子是打算跟別的女人雙宿雙飛了,我說他怎麽會把這麽重要的事告訴甄太太,只怕就拿捏了她以夫為天的性格,故意透露給她讓她放心呢。”
湧星呸了一口還不解氣,不過那股郁郁神情也一掃而空,心裏也拿了注意,“倒不如到時候直接借甄鳴荃之口将船票寄給甄姐,倒也讓她不至于受被人背叛丢棄之苦了。如此到了香港即使日子苦難些,估計為了亡夫的情誼,也能撐下去了。只是便宜了那吃着碗裏的望着鍋裏的狗東西。”
“嚯,陳同學也會說‘狗東西’這樣的粗鄙言論麽?”
徐敬棠笑,湧星睨了他一眼,也笑,“我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黑是赤。”
話音未落就摟着陳湧星,強拉着一同進了洗浴間。湧星力氣強不過她,徐敬棠又熱情地宛若一只大狗,湧星哪還有招架的餘地。不一會兒二人皆是渾身濕透,徐敬棠又十分“貼心”不許她着涼,一眨眼把将緊貼在她身上的衣物,将像只渾白粽子的湧星丢進水裏。
湧星本放不開,只是浴室水汽漸盛,空間潮濕迷蒙,她與徐敬棠被溫暖的水包裹着,他的手如同魚兒劃過她每一寸肌膚,氤氲白霧間只見徐敬棠一雙漆黑眼瞳毫不掩飾地凝望着她。
“陳湧星,我不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只一句話,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湧星只覺得自己悶頭沉浸入這溫柔水裏,任由徐敬棠擺弄了。
待好容易回到床上,已是夜色昏沉,圓白的月亮在窗簾上烙下一個深綠的圓影。徐敬棠把玩着臂彎裏女人的頭發,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低頭落下一吻,“陳湧星,你會不會恨我?”
“幹嘛這麽說?”
湧星渾身酸痛,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聲音裏也是濃濃睡意。
“你這樣好的一個人,嫁給我了,從此只能活在我的身後了。”
陳湧星是天上一顆璀璨的星星,是應該讓世人都享受到她的光芒了。而徐敬棠從沒想過自己終有一日能将她私自收藏貼心安放。
“我當然很好了。”
面對徐敬棠的時候,陳湧星從不自謙,她閉着眼睛笑了起來,“可是徐敬棠,你知不知道,你也很好。”
“因為你足夠好,所以我甘願當你的臂膀。你會創造出比我還要大的價值的。”
徐敬棠沒想到她會這樣直白地解釋,不禁啞然失笑,恍然道,“這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樣說我。”
“我很好麽?陳湧星?不許睡,回答我。”
湧星差一點墜入黑甜夢想,卻被徐敬棠一把撈起,不禁憤怒地伸手掐了他一下,“你好。你特別好。”
“別人是不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不過我一直這麽覺得。”
徐敬棠這才滿意了,然而湧星卻失了睡意,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确認林洵就在獄中了麽?”
“不急,放心,日本人要拿他們跟組織談交易的,暫時不會動他們。而且我已透了消息出去,會有人幫我們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