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41 章 黑影

第141章 黑影

世界像是忽然被誰按了暫停鍵, 一下沉默起來。

其實聽筒裏仍有電流忙音傳來,然而此刻所有聲音對于徐敬棠來說都如同地面上的聲音,嘈雜被厚厚的土壤隔開, 而他像是一只需要冬眠的動物, 潛伏在早已挖好的地下巢穴裏,周遭漆黑又安靜, 寂寥又彷徨。

窗外一陣早秋的風刮過, 被玻璃窗格擋着, 連呼嘯聲都像是呢喃而有不真實。被窗棂分割成幾部分的法桐樹冠有默契地抖動着, 泛黃的落葉從枝桠上飄零而下。

起風了, 大雨将至。

忽聽“呼啦”一聲,還沒等衆人反應過來, 只見一扇玻璃窗被大風撞開,桌面上的紙頁翻飛, 寫滿字的、素白的紙張翻飛起來,像是祝英臺在梁兄墳前痛哭時飛過的白蝶。科室裏立馬匆忙起來,每個人都被這陣忽然而來的大風打了個措手不及, 手忙腳亂地扶正歪倒的書籍,跳腳爬高地卻收拾紛飛散落的文件, 也有連忙捂住自己被吹亂的頭發生怕旁人發生自己早已光亮的腦門。一個個的全都忙得不亦樂乎。

而徐敬棠仍舊兀自坐在桌前, 維持着手拿聽筒的姿勢,沉靜地如同一座雕塑,仿佛與他人不在同一世界。風吹亂了他細心收拾好的發型, 有碎發垂了下來,像是不安分地孩童拿着狗尾巴草掃過他筆挺鼻梁。

可他仍舊像是感覺不到一般, 只是等待着聽筒那頭傳來聲音。

終于有人想起了“禍事源頭”,上前将吹開的窗洞“啪”地一下關上。風的呼嘯登時變得溫和疏離, 科室內很快恢複了平靜,衆人歸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而聽筒那頭的人終于收拾好了情緒,可徐敬棠還是一下就聽出了她平靜嗓音下幾經隐忍壓抑的顫抖。

“身體健康。”

聽筒那頭傳來的簡短音節,可卻讓聽筒這頭的男人登時紅了眼。幸好此刻正是警務處最繁忙的早上,并沒有注意到一向殺伐果斷鐵面無私的警務處督察長好像紅了眼眶。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多年之後的夢想成真。在這世上陳湧星是最有資格詢問他責問他的人,可是偏偏她不能。

她剛剛起床,剛剛留到肩膀的黑發正被挽着背後,日光從窗棂裏落進來。她肚子正餓着,正巧就收到了他讓親兵送來的馄饨,十分貼心的湯水分離。親兵看着督查長太太露出小女孩兒似的笑容來,不覺羨慕起來,十幾歲出頭的愣頭青第一次開始想象自己結婚的模樣。

她關上門,望着那碗溫熱的馄饨發呆,剛吃了一口就收到了他的電話。

陳湧星還沒來得及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悅,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用暗號告訴她,發生了緊急情況,他必須馬上離開。

可她卻連他要去哪、發生了什麽事、去多久都不能問一句,多一個字就是給他增加一分危險,就是越界。陳湧星能做的,只是囑咐他一句“身體健康。”

徐敬棠笑了,玩笑似的故意道,“唠叨。”

而陳湧星卻沒有順着他的意思笑起來,只聽到聽筒裏傳來聲音正經道,“不,徐敬棠,這是我的夢想。”

“這是我自十幾歲開始就有的畢生夢想。”

一滴淚順着女人的臉頰滑下來,落在撐在案幾的手背上。

“我今天全都告訴你。”

毫無保留。

徐敬棠也略有些哽咽了,他低頭摸了摸鼻子。

“那我該祝福你什麽呢,陳湧星……”

你應該知道我是多麽愛你。

徐敬棠說不出口了,這太奇怪了,只是“探親”而已,怎麽卻像是生離死別呢?

“我知道。”

而聽筒那頭卻給了他那沒出口的問題以回應。

“家裏這邊有我,你在媽那不要擔心這裏。”湧星先開了頭,像是閑聊時地問道,“車票定了麽?還回不回收拾行李?”

徐敬棠一個一個問題回答着,湧星在那頭認真聽着,只有聽到他說時間緊不會來的時候心抽痛了一下,末了又道,“的确沒什麽要收拾的,早點去比較方便。”

“那我先挂咯,馄饨要涼了。”

沒等到回答,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嘟嘟的忙音。

聽筒裏的女人聲音聽起來真的對那碗溫熱的馄饨很有興趣,而徐敬棠卻是握着聽筒發怔。

分別的話語就在唇邊,無數次他都感覺只要動動嘴皮,那些話就可盡數說出口來,然而偏偏仍是一句都未曾說出。

還是渾身濕漉漉的元空闖進來擾亂了他的思緒,徐敬棠這才如同回魂一般,扭頭看着元空這幅狼狽模樣,遲疑放下手上的聽筒。像是忘記如何發音似的,他望着元空許久才開口道,

“下雨了?”

“督察長沒注意?”

元空輕車熟路地從門後拿過毛巾,一邊擦頭發一邊努努嘴。徐敬棠望向窗外,才發現不知何時雨滴已經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從警務處的屋檐角上滑落下來。只是他這屋子的門窗關得嚴實,而他又一心一意地撲在陳湧星那裏,一時間還真沒注意到這個。

但雨天對于他們今夜的離滬計劃來說是有利的,且不說雨天的日照時間本就更加短暫,徐敬棠更是清楚在這種又髒又濕的天氣裏不會有哪位心懷天下的小警官仍在恪盡職守的。

事情似乎都在向一種更為簡單安全的方向發展着,然而徐敬棠看起來仍舊未有什麽喜悅情緒表露出來,他的眉頭仍舊緊鎖,一雙鷹似的眸子被劍眉壓着,愈發顯得目光兇狠冷峻起來。他倒不急着向元空詢問什麽,只是罕見地在科室裏直接點起一根煙來,擺出一副耐心等待的姿勢來。

元空将懷裏的票遞給他,“督察長都辦妥了。”

徐敬棠接過那兩張票來看了看,伸出的手卻沒有收回,仍舊攤在空氣裏,“拿來。”

元空像是被刺了一下,面色當即一頓,卻也沒有抵抗,只遲疑了片刻之後便又從兜裏掏出一張車票出來。徐敬棠接過看都沒看,直接将其放在嘴邊,用猩紅的煙頭點燃,眯着眼看着那張四方車票慢慢化為灰燼後這才癟着嘴噴出一口薄霧來。

“督察長……”

“元空,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元空剛一開口,話就被徐敬棠截斷,徐敬棠夾着煙罕見地解釋,“離開滬市之後我就不再是法租界的督察長埃德裏安了,到時我朝不保夕,又如何能護你周全?更何況我出了滬市,必定得隐姓埋名,一個人總比兩個人更安全些。”

還是徐敬棠最後的話打動了元空,元空不自覺哽咽,卻知道自家督察長最不喜的就是這般優柔寡斷要死要活。自從被他救下之後,元空就發覺徐敬棠身上有股罕見的江湖氣息,像是新興的武俠小說裏的世外高人,對愛對恨都只是置身事外的潦草情緒。

直到第一次遇到陳小姐的時候,那時候陳小姐被惡徒綁架。他站在徐敬棠的身邊正暗自咂舌那人質的堅韌意志,卻忽然驚訝發現身邊的督察長大人身子竟然在隐隐發抖。

那是一種被人稱為“恐懼”的普通情緒,可當這種情緒出現在徐敬棠的身上之後,元空發現自己也開始恐懼起來。

元空疑惑,他家督察長大人第一次遇到徐太太的時候便周身被失去的恐懼所包裹。

那此刻呢?

他會怎麽做呢?

元空沒有答案。徐敬棠沒有答案。陳湧星也沒有答案。

湧星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前對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馄饨碗發呆。碗裏滿是一個個飽滿的馄饨,只是經過了一整天的浸泡,馄饨一個個開膛破肚,露着粉白的肉餡泡在飄着油花的湯碗內。

她只是維持這姿勢在沙發上靜靜地從早晨坐到了此刻夜半時分。窗外雨聲陣陣,不時兼有雷鳴,忽然牆上的西洋鐘發出聲響來,她這才像是回過神來,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表盤上。

鐘表上顯示還有兩分鐘即将迎來新的一天。

她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全城戒嚴,這說明徐敬棠已經成功出城了。

而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天陳湧星不是沒有想過,無數午夜她兀自驚醒,晚餐時節的忽然一怔,晨起時的心悸,都無時無刻不昭顯着她心底的恐懼。那時徐敬棠就在她的身側不到一寸的地方酣睡,在她的對面一尺悶頭吃飯,她只消喊一聲“徐敬棠?”,對面的人就會擡起頭來,睜開雙眼,笑着問她幹什麽,或者只是低頭親親她。

每當有回應的時候,陳湧星便會愈發恐懼這一天的到來。可卻沒想到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陳湧星卻從未想過以後,她不敢想,也知道不敢想的未來多半是沒有未來。

她就這樣沒頭沒腦的胡思亂想着,忽然傳來一陣壓抑又急切的敲門聲。在這個風雨交加的雨夜愈發明顯起來,像是穿過層層雨霧裹挾着濕氣沖進她的耳朵直搗心房。

像是某種心靈感應,湧星如同電擊一般站了起來,赤着腳跑到門前,手一把握住古銅色的門把手忽然遲疑起來。

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定似的,她一把拉開了大門。

還沒看清來人,就被面前的黑影吸入其中。湧星閉上眼睛被擁入一個潮濕的懷抱,冰冷的大掌包住她的臉頰,逼着她仰起頭來,随即不分青紅皂白地、雜亂無章地在她眉上臉上落下一個個破碎的吻來。

“陳湧星,我需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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