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妾
廢棄的屋子,牆體傾斜,黃泥磚上的泥噗噗往下掉細碎泥土。
譚意和潘文躲在巷子口,豎着耳朵聽外面的響動。
一旁的向荊站得筆直,側頭看着芭蕉樹,神情寡淡,對外面的熱鬧似乎沒什麽興趣。
“憑什麽你就高高在上的,你把我叫到你家鋪子裏,給你們家做牛做馬,你們全家人都欺負我……”
“每日叫我端茶倒水,甚至……甚至給別人穿鞋,李青杏,我不是你們李家的奴婢!”林大妞的聲音又尖又利,把譚意的注意力全拉過去。
“李青杏,你說你會給我找個好夫婿,結果呢,你給我找了一個坡腳窮酸賣包子的!你說他很好,很好你怎麽不嫁給他?你看不上得你就丢給我,憑什麽?憑什麽我就撿你不要的!”
“我也沒有想到縣令會看上我,你別怪我,李青杏,是你不把我當人看的!” 林大妞喊得聲嘶力竭,似乎受了莫大委屈。
“以後我就是縣令的妾室了,就連顧希見了我都得叫我一聲姨娘。你李青杏算什麽,福星又怎麽樣,還不是比不過我!”
“六善村沒個好人,你們李家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們就知道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你們等着,總會有求我的一天,所有人都得跪下來求我。”
林大妞怨氣沖天,顯然是狠毒了李青杏。
只是……她只是去當妾室,并不是當縣令正妻啊,這狠話放的。
譚意沒忍住,學着潘文的樣子,偷偷探出頭看去。
林大妞臉上肌肉扭曲,胸脯劇烈顫動着,目光惡狠狠瞪着李青杏。
李青杏很平靜,臉上的紅潤退去,神情頗為冷漠。
半晌後,李青杏輕笑幾聲,慢悠悠開口:“你還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啊!林大妞,我對你仁至義盡了,到鬧到這個份上了,日後也沒有必要往來了,你去當你的姨娘吧。”
說完,李青杏轉身就走。
譚意和潘文立即縮回身子。
潘文對着譚意一頓擠眉弄眼,“聽到沒有,林大妞要去當縣令的妾室了!”
他臉色很激動,不知道還以為他要去給令當妾室了。
“妾室、不行。”譚意如實道。
她并不認為妾室是一個好出路。
以上次見面的情況來看,縣令的女兒顧希都跟林大妞差不多大,如此推算,縣令年紀應該跟她爹譚延差不多……這實在不大般配。
李青杏和林大妞相繼離開,外面徹底沒有了聲響。
一旁的向荊突然開口,“走吧,得回去了。”
他率先出了巷子,一眼沒看譚意。
潘文看看向荊的背影,又看看譚意神情,莫名覺得些許尴尬。
他幹咳幾聲,“那我們先走了。”
兩人腳步聲漸遠。
譚意低垂眉眼,把地上的石子踩得嵌入泥土中。
沒了找雞的心情,譚意直接回了家。
……
走出一段路,潘文回頭看去,譚意并沒有從巷子出來。
他道,“她還沒出來呢。”
向荊不以為然,“她不是在找雞嗎?”
方才就聽到她滿村子咕咕咕學雞叫。
潘文撞撞向荊胳膊,“你真打算不理她,我看她挺傷心的。”
思索一會兒,潘文道,“當時你受傷那時,我看她不是說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還挺心疼你的。”
向荊沒說話。
他不是木頭人,他當時隐隐約約感受到一點,但還沒來得及高興,便想起譚意對着俞世安的笑容,很刺眼,把內心那些癡心妄想又壓下去。
他問,“你覺得俞世安怎麽樣?”
潘文沉默。
許久沒聽到潘文的回答,向荊追問:“怎麽不說話了?”
“你除了比他年輕,其它确實沒得比。”潘文如實道。
俞世安家世優越,長得俊美,年紀輕輕就是探花郎,有多少能與他一較高下的男子?
“所以,日後這種話不用說了。”
說多了,容易亂人心。
自小向荊就這樣,只要看到一點點希望,就要拼盡全力努力去争取,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但這種兩情相悅,真不是他努力就可以的。
兩人回到後山,吃完飯後,潘文自覺拿起薄木板躺在地上,阖着眼。
向荊洗漱完躺在木板床上。
潘文轉頭看他,“你銀錢都去哪了?”
今日向荊說自己拿不出五十兩給牙人時,他吃了一驚。
當時商隊那一趟,向荊幾乎救了整個商隊,最少得到四十兩,後來他們打獵,賣貂毛、賣野兔子,還賣了野豬,怎麽說也有七八十兩,而且平日裏向荊能省則省,衣服能補就補,鞋子穿到破洞才換,很少花錢。
向荊不說話。
潘文伸出腳踢他大腿,怒其不争:“說話。”
“買了其它有用的。”
“給譚意的?”
“沒給出去。”向荊聲音嗡嗡的。
潘文聲深吸一口氣,“還能退嗎?”
“不想退。”
潘文一個鯉魚打挺,從木板上坐起來。
潘文怕熱,每次他在向荊這裏借宿,基本都不會關門,月光從敞開的門傾瀉進來,灑在向荊半張臉上。
“我讓我娘去譚家給你提親,譚家不同意你就死心行不行?”一直這樣下去算什麽?日子還過不過了?
不用提親,向荊都知道結果,譚延和陳景依次來警告他,他不是沒聽明白。
“我已經死心了。”他翻身,背對着潘文,低聲道:“明日去書閣一趟。”
潘文真是服了這個犟種!
他沒好氣,“兩個大字不識的人去書閣做什麽。”
向荊不答。
翌日,兩人起了個大早,先是去了書閣,後又去西市買了棒槌簽子,然後兩人直奔着羅坑山朝北的山坳。
茂密樹林遮擋日光,山坳潮濕陰暗,潘文看到了向荊說的長着紅花的草。
他激動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掏出簽子挖。
挖了一刻鐘,露出底下的根部。
“真的是人參!”潘文激動的滿臉通紅。
他一把摟過向荊,嗓門嘹亮:“你他娘的是福星啊。誰說你是災星,我一個榔頭就敲過去。”
向荊推開他,繼續小心翼翼挖。
半個時辰後,一根完整的人參被兩人挖出來了。
潘文兩眼放光。
“這一根人參賣出去,是不是銅鑼巷的屋子都任我挑?”
“應該是。”
而向荊也攢夠銀錢去買那個小屋了。
然而不等他們找到好買家。
南邊打仗的消息就傳遍整個東平縣。
嶺南出了一只號稱黃巾衛的軍隊,高喊清君側,一路上招兵買馬,已經打出了廣南東路,正在攻打荊湖南路衡州。
一旦衡州被攻下,澧州可就到岳州了啊!
潘文神情恍惚,又是焦慮又是慶幸。
焦慮他們的人參估計得滞銷了,慶幸還沒買房。
……
譚意也聽說了,南邊打仗一事。
村民人心惶惶,好些人都在匆匆忙忙收拾東西。
經過村民屋前時,譚意往屋子看上一眼,屋子都空蕩蕩的,只有個別常用的物件。
村口的鄉道上,時不時能瞧見背着包裹,風塵仆仆往北邊去的人。
譚意輕嘆氣,打仗苦得都是百姓。
轉眼便到了林大妞出嫁的日子。
聽林大嫂子說,要擺十幾桌,整個村子都可以去吃,熱鬧熱鬧。
譚意覺得她不差這頓飯,拒絕出席,而她爹和李嬸等人都去了。
她睡午覺時,他們幾人剛巧吃完飯回來。
她爹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來,“還真以為給縣令老爺當妾室攀上高枝了,竟然還跟我擺臉色。”
“賣女兒賣的那麽開心。”随後譚延又嘟嘟囔囔說着什麽話,譚意沒聽清,她意識模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
林大妞出嫁下午,李青杏拎着一壺果酒來找她。
李青杏是個很圓滑的人,講話動聽,處事有分寸,只要她願意,她能讓任何人都感到高興。
久而久之,譚意也不那麽排斥跟她相處了。
李青杏跟季冬要了兩個杯子,自顧自斟滿。
一杯杯下肚後,她絮絮叨叨說着很多以前的事情。
“當時她說下田很辛苦很累,二話不說我直接就讓她到我大哥的成衣鋪子做事,一開始給的銀錢是少了一些,當時現在我一個月給她二兩銀子。”
“我還花了很多人情給她找了夫婿,她嫌棄的坡腳賣包子,性子确是個憨厚的,爹娘也忠厚老實,做不了欺壓人一事,他
家裏的生意也是一年比一年好,結果她卻嫌棄到不行。”
譚意托着腮幫子,有一口沒一口喝着,神情放空。
“丢、丢了珍珠、撿、撿魚目。”李青杏說話開始大舌頭。
李青杏一直覺得自己挺聰明的,尤其是上私塾之後,就連夫子都稱贊她:聰慧。
然而誰能想到,她挑選的最親近的朋友反而是個白眼狼,她難過這麽多年看錯了人。
譚意回神,一旁的李青杏滿臉駝紅,口齒不清嘟嘟囔囔的。
譚意茫然看着她,這才喝了幾口啊,就迷糊成這樣了?
這酒量也太差了吧。
她伸手去奪李青杏的杯子,“你喝醉了,別喝了,待會兒沒人送你回去。”
李青杏大着舌頭,“我可以、可以自己回去。”
說完,李青杏把杯子猛地擱在桌上。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出堂屋。
李青杏身形搖搖晃晃,随時要倒下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