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
李叔帶着張大夫過來,重新把傷口包紮了一遍。
傷口雖然深,但好在沒傷到要害,止住血,好好将養不會有任何問題。
張大夫拿出幾包藥粉,開了一張方子就走了。
确定無大礙後,譚意随着衆人下山。
她回頭看去。
向荊卧躺在床上,阖眼趴在手臂上。
潘文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收拾着屋內的狼藉。
木屋漸遠,直至完全看不見,譚意才回過頭。
她抹去眼角的淚水。
遠離就遠離吧。
……
俞世安馬車剛進入六善村,就被梧桐樹下的大娘大爺們攔下。
他們叽叽喳喳在耳邊叫嚣,俞世安把來龍去脈弄了個清楚。
他心下慶幸,幸好是旁人給擋了,要是譚意挨這一下子,估計得沒半條命。
向荊這一舉動,說是大恩也不為過。
于情于理,俞世安都得去拜訪,表達謝意。
次日。
他讓季冬去縣裏買了向荊能用吃的,提着謝禮去了後山。
這是俞世安第一次來後山。
半山腰的小小平地,杵着兩間木屋,屋檐下擺着農具,挂着幾個南瓜瓢和幾簇菜幹。
木屋前還開辟了菜園子,種着一些青瓜。
木門敞開着,能瞧見趴在床上的向荊。
他手中正拿着一個木雕,似乎在出神,連他們走近都沒有發覺。
俞世安擡手敲門,“可以進來嗎?”
向荊擡眸看去,驚訝一閃而過。
他怎麽會來這裏?
俞世安見他沒說話,自顧自進入屋內。
“今日來,沒旁得意思,為昨日的事情給你道謝。”
“多虧了你,不然譚意得遭不少罪。”
季冬雙手提着滿滿當當的謝禮,放在門邊。
俞世安态度很真誠,臉上含笑,甚至還躬身作揖。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向荊招呼他們坐下。
俞世安坐在矮小竹凳上,雙腿怼到胸膛前,他的長袍落在泥土地上,踩在地上的鞋面幹淨整潔。
一身富貴氣質跟破敗簡陋的木屋格格不入。
向荊垂眸,道“都是一個村的。”
俞世安笑笑。
他們不熟,實在沒什麽好講的。
木屋安靜得很。
俞世安餘光落在角落的大木桌上,被吸引住了目光。
那張桌子寬敞,一半擺滿木雕,琳琅滿目,另一邊放着打磨好的木頭,以及零零散散的刀具。
“不知可否方便看一下你刻得木雕?”
向荊順着俞世安的目光看去,臉色剎時一變。
昨日屋子被翻得狼藉,他放在箱子中的木雕也被翻出來。
潘文收拾之時,直接把木雕擺在桌面上。
俞世安若有所思,不得向荊回答,他直接走到桌子前,彎腰端詳着木雕。
不同向荊在縣裏賣的簡單兔子、狐貍木雕,堆在桌子上的,大多是雕刻着大場面。
不知何時,季冬也站了過來。
她道:“我瞧見了姑娘。”
季冬指着身前的木雕,“公子,這個是去年臘八祭祖之時,姑娘上臺給譚老爺遞香。”
“雕得很是靈動呢。”季冬感慨。
譚意披着袍子,簪子簪住上半邊頭發,下半邊頭發編織成麻花辮,垂到胸前,手中捧着一把香,側頭看着祭臺下跪着上香的衆人。
嘴巴微微張開,眼底的驚嘆都能從木雕中看出。
“這個是去年農忙時,下雨收谷子的時候。”
俞世安順着季冬的手指看去。
雕刻了一個很大的曬谷場。
地上一堆堆的稻谷,周邊散落着爪耙、籮筐、扁擔等。
譚意站在曬谷場的正中央,雙手扒開麻袋口子,微微仰頭看着天,眉間輕蹙。一旁的李叔用衣袖擦臉,而李嬸正彎腰擡起籮筐,四周有一些村民,或拿着爪耙,或是背着麻袋……能看到村民跟大雨搶稻谷時緊張焦慮的心情。
很有煙火氣息。
除此之外,還有農忙時村民收谷子時的場景,做喜事鄉親們圍坐一團的場景、甚至有村裏人收魚時的場景……都雕刻的惟妙惟肖,極為生動。
俞世安轉頭看向荊,神情頗為複雜。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向荊聽見季冬說,“姑娘還真是愛看熱鬧的人,哪都能看到。”
向荊眼簾顫動。
他擡眸看去,俞世安手指撫摸木雕,神情自然,似乎并沒有察覺出不妥。
當時潘文看到這些木雕時,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
作為譚意的未婚夫,俞世安不可能沒看出來他的心思……他只是給自己留些臉面罷了。
“你的木雕手藝很好。”俞世安真誠稱贊。
向荊雕刻的場景都極為傳神,一草一木似乎都透着獨有的神韻。
如果他不把目光專注到一個人身上,用心雕刻其他人,這些木雕還能雕刻得更好。
“多謝。”向荊道。
俞世安微微一笑:“既然禮送到了,我們也走了。”
他示意季冬。
季冬點頭。
她從內衫拿出錢袋子,輕輕放在床沿,道:“一點小小的心意,希望向公子能收下。”
藍色的錢袋子鼓鼓囊囊。
向荊盯着錢袋子看了很久。
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笑道,“正是缺錢之時,多謝你的謝禮。”
俞世安拍拍向荊的肩膀,“好好養傷。這次的傷是為譚意受的,我們定然會負責到底。”
向荊勾起嘴角,勉強笑笑。
俞世安領着人離去,泥土地上堆着好幾個精致的禮盒。
自那日過後,季冬準時提着一日三餐上門。
向荊拒絕過幾次,但季冬當場什麽話都不說,然後下一頓還是照舊送上來。
向荊只能被迫接受。
直到半個月後,才終于沒見到季冬身影了。
……
五月下旬,譚延終于回到六善村。
譚意拿着掃帚子,正把放出去遛彎的雞趕到雞圈裏去。
剛要把雞先趕進譚家大門,結果一輛馬車駛盡,馬蹄揚起,又重重踩在地上。
雞群受了驚吓,咕咕咕啼叫後四處散開,好不容易趕到家門口的雞又飛奔到各處。
譚意鼓着腮幫子,還沒來得及發火,就看到他爹從馬車出來。
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原本的雙下巴都瞧不見了,擡手間,衣服空蕩蕩的。
下馬車的步子虛浮,看着實在憔悴。
“爹。”譚意喊道。
“阿意啊,你表哥呢?”
“在屋裏呢。”
“爹給你買了好些禮物呢,在馬車上,你自己去翻哈。”
說完,譚延進了大門,直奔俞世安的屋子。
俞世安正在看書,瞧見進來的人,眼神微暗。
他的姨夫似乎受了許多苦難,整個人歷經劫難歸來似的。
關緊門,譚延低聲道:“廣南東路那邊反了!”
俞世安皺眉:“為何會反?”
按理說不大應該,雖然朝廷加稅收,但百姓還不至于會反。
“那邊地區偏遠,百姓窮得很,前段日子朝廷加稅,然後跑出來號稱黃巾衛的,打着清君側的口號,一路上都在招收兵馬,已經出了廣南東路了,往荊湖南路過來了!”
“清君側,清誰?”
征收兵器稅,是司天監監正崔天忠勘測天象得知,後年大魏朝行大運,宜開辟疆土,這才提前兩年征收兵器稅。
“崔天忠崔監正。”
俞世安點頭,“确實該清。”
看見俞世安喜聞樂見的神情,譚延靈光一閃,突然想明白為何俞世安會到江陵府任職了。
按理說俞世安高中探花郎,應該進入任翰林院,任職正七品編修,然而他卻被發配到地方州府,這後頭崔家估計沒少出力。
自從三年前崔家有人任職太醫院院首後,崔家人終于洗清屈辱,這三年間,很多崔姓人開始步入朝廷,并擔任重要職位。
所以說,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就算崔家全員修仙練丹又怎麽樣,還不是能得聖上厚愛。
要是早知道當道士能當大官,譚延也能去當。
“世安就不怕他們打在這裏來?”要是黃巾衛打到岳州,他們只能往北逃難,家就沒有了!
俞世安語氣淡然:“朝廷會管的,肯定打不到這裏。”
“只是會有很多逃難的百姓往北邊來,到時候關緊門戶就好了。”
俞世安異常淡定,連眉頭也不曾皺起,譚延懸浮多日的心落下了些。
他湊前看着自己外甥,一眨不眨盯着俞世安,“為何世安如此肯定。”
“崔家是二王爺的人。”
譚延恍然大悟。
“崔家為何會選擇二王爺?”
“因為要報仇,二王爺是最好的人選。”
俞世安眉心不自覺緊鎖,随後又展開。
安慰自己,很多事情急不來。
“舟車勞頓,姨夫也累了,還是快些梳洗一番歇息會兒吧。”
俞世安下了送客令,譚延只能離開。
後面幾日,譚延發現俞世安是真的淡定,于是他也跟着淡定,只是把家裏值錢玩意、棺材本都偷偷藏好了。
……
傍晚,夕陽遍布半空,把大地染成一片透紅。
院子裏傳來李嬸的叫聲,“阿意啊,雞圈裏的雞怎麽少了一個?”
“怎麽會?”譚意耷拉着木屐,親自到雞圈裏點數。
她記得把雞全部都趕回來了,而且趕進雞圈時,還數了一次,是十二只雞。
結果現下不管譚意怎麽點,雞圈裏只有十一只雞,另一只雞不翼而飛了!
“我明明全部趕回來了啊!”
“總會有漏的時候。”李嬸在雞圈裏走來走去,最後道,“少了一只公雞,腳上有銅環的,阿意,你快去外頭找找。不然天就黑了。”
“好。”譚意去屋裏換上鞋,拿着掃帚出了門
譚意去了雞喜歡遛彎的地方,空蕩蕩的全是野草,不見那只遺失的雞。
她只能往村子裏去。
“咕咕咕——”
“大公雞,天黑了,要回家吃飯了。”譚意拿着掃帚子,戳戳這裏,戳戳哪裏。
走了半個村子,連雞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該不會被人拐回家了吧?
“找雞啊?”扈大娘在門口剝毛豆,一邊剝,一邊說話,“我在這裏坐了半下午了,沒瞧見有雞過來。”
譚意哦一聲。
她悄咪咪說,“你得去前面找,李翠花那婆娘最喜歡撈別人家的雞了。”
譚意點點頭,拐個彎繼續在她家那一片找。
村裏誰不知道,扈大娘也喜歡撈旁人家的雞。
沒找到,譚意又拐到村子後頭,路過林家屋後時,看見林大妞和李青杏。
兩人情緒激動,兩人似乎在争執些什麽。
李青杏如此淡定的人,都被逼得臉通紅。
撞上旁人吵架是件尴尬事,譚意轉身打算換條路,誰曾想李青杏轉頭就要往她這邊看。
譚意沒有做錯,她只是路過,并不是有意偷聽,然而身體不聽她使喚,在李青杏看過來前一瞬,她唰得竄進旁邊的小巷子裏。
掃帚子撩到旁人的腿,譚意側頭看去,一雙黑色布鞋映入眼底。
譚意擡眸,看見潘文那張臉。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對着她笑,嘴型微動:“你也來偷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