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57 章 河邊散步

第57章 河邊散步

人是怎樣長大的呢?

如果有人拿這個問題來刁難宋青青的話, 宋青青覺得自己可以交出一份滿意的答案。

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其實很簡單,不知不覺地就長大了。

宋青青也不記得自己開始扮演一種跋扈的角色了,或許她的個性中本來就有嚣張跋扈的因子, 但當這種天生的性格在後期變成一種自我保護與保護他人的手段來的話, 也是十分累人的。

宋青青知道這話說出來估計沒什麽人信,嚣張跋扈竟然還能保護他人?

然而事實的确如此, 宋青青自己都忘了是從什麽時候她開始用嚣張跋扈來保護宋雁聲的了。

對, 她這個人是自私小氣了點, 可又不是傻子。她怎麽能不知道宋雁聲是用了多少個無法休息的夜晚和多少煙蒂才使得宋家這個被整的奄奄一息的軀殼重新站立起來。

有人說人的記憶在七歲之前都是碎片式的, 很難完全回憶起一件完整的事。然而宋青青在這方面卻顯然異于常人, 她清晰地記得從前一家四口是多麽的快樂,正如她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在一個下着瓢潑大雨的夜晚被人丢在一間破舊的房間裏。

那房間連窗戶都沒有, 屋外電閃雷鳴,就在她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之後, 房間大門被撞開。渾身濕透的宋雁聲帶着自己的箱子沖了進來,抱着她叫她不要害怕,很快就會回到往日生活了。

盡管之後宋雁聲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實現了他對宋青青的承諾, 然而他卻仍舊對宋青青心懷愧疚。宋青青清楚地明白宋雁聲的心理,正如她清楚地明白即使住回了原來的大房子她也不可能再變回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可是宋雁聲是多麽驕傲的人啊, 如果讓他知道這一切, 宋青青知道他會很痛苦的。

和宋雁聲比,她顯然是個不那麽聰明的人。她天生不愛跟人打交道,天生愛熱鬧, 天生滿腦子的小女兒心态,她沒法在事業上幫助他, 而宋雁聲的驕傲也不允許她來做這些。

所以她重新告訴自己嚣張跋扈起來,她買很多東西, 但其實是買給宋雁聲的。她知道這樣大包小包才能讓宋雁聲的內疚減輕一些。

但利害關系她還是分得清的。她知道,滬江商會處處壓制他們大豐商行,所以她只需要犧牲自己的婚姻,就可以真正地幫助一下默默為她抵擋了一切風雨的宋雁聲。

親人嘛,本來就是在相互虧欠中越纏越緊的,她當時這樣安慰自己。所以故意營造出對章崇茴有意的意思,她知道這樣的話,宋雁聲也可以為了她低下頭來接受章家的幫助。

她才不在乎什麽名聲骨氣,那些對她來說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宋青青早就在日複一日的購物中接受了自己就是個俗人的結論,她也沒打算當多麽高尚的人。

她就想當個能幫哥哥排憂解難的有用的人。

結果這件事也沒辦好。

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愛上劉憲轸的。那個頭發總是一絲不茍的男人,她總是跟別人說他的壞話,說來說去就是希望自己的內心能聽進去一點罷了。結果還是不行。

而她幼稚無效的舉動顯然也讓劉憲轸對她避之不及。劉憲轸對科室的每個女孩都很好,熱心谄媚地送給她們恰到好處的關懷。

宋青青有多少次在聽到又有女人為劉憲轸的行為而産生誤會後發出不屑的冷笑,那她就有多少夜晚翻來覆去地輾轉難眠——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問他,問他就那樣讨厭她?連招惹都不願招惹她?

然而即使夜不能寐,第二天也要早早起床用厚厚的粉遮住眼下的烏青眼圈,路上碰見劉憲轸照舊得從鼻子裏哼一聲,仰着頭從他面前走過去。

看來驕傲是他們宋家的通病。

湧星聽着她斷斷續續地話語,心裏也有些難受——

她為自己之前對宋青青的輕視而感到抱歉。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也不明白宋青青幹嘛對湧星一股腦地把這些私密的話都告訴了她。

湧星站起來身來往外走去,宋青青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了,她在後面喊了她一聲。

“湧星,我們是不是永遠都當不成朋友了?”

湧星愣了一下,推開倉庫門的把手一頓——聽了她的話之後,湧星已經相信宋青青之前的那場鬧劇或許只是想要她難堪,想要破壞她在劉憲轸眼裏的形象罷了。

然而她還是說,“估計吧,而且兩個太不相像的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分道揚镳,還是不做朋友比較好。”

宋青青聽到竟然小聲啜泣了起來。

湧星扭頭看了她一眼,沒忍住,“我跟劉秘書只是普通同事,今天的事我不會說,但我想經過這麽多你也知道哪條路最方便快捷了。”

“趁着喜歡的人還在身邊,就不要輕易推開他。”

話音未落,湧星的身影已經消失。

她出了倉庫,一身便服的徐敬棠早就等得百無聊賴了。

“完事了?”

他跟在湧星背後走出狹窄弄堂。兩人出了弄堂口,刺眼的陽光落下。

“怎麽樣,那場面不錯吧?”

徐敬棠笑眯眯地邀功。

“挺吓人的,不過不是說好了用油漆呢麽,在裏面差點沒把我熏死。”

湧星聞了聞衣服,啧,還有股隐隐的腥臭味。

“油漆多沒意思啊,為了體現我對你的重視,我專門叫人找了三大盆雞血。”

“罪過罪過,不知道多少雞就此喪命。”

“別裝模作樣了,”徐敬棠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反正年關将至,正好給所裏的兄弟們加餐了。”

兩個人沿着河道慢慢的走,徐敬棠瞄了她一眼,“怎麽,還沒盡興啊?臉色這麽臭。”

“不是。”

湧星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坦白講,她心裏還是難過的。與宋青青玩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宋青青又是第一個對她展開雙臂的人,而宋青青責問她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也并不光彩啊,手段非但不高明還陰損。她接近宋青青,不就是為了章崇茴麽?

“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河道旁有長椅。湧星有些累了,兩個人就坐在長椅上休息。

徐敬棠點着了一根煙,然而卻并沒有送到嘴邊,任由它在指間變成一點一點的灰燼。

“陳湧星,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你剛才說,太不像的兩個人,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分開。那我們呢,我和你呢?”

湧星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就像她沒想到他一個法租界督察長竟然為了幫她出氣而自告奮勇地布置吓人下場。

他這樣提議後,湧星并沒有拒絕。

這不過是同一根麻繩上的螞蚱給另一個螞蚱的幫助罷了。

湧星扭頭看他,然而徐敬棠竟然眼裏是惴惴不安,像個期待成績的孩童。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句話我只說了一半。太不像的人會分開,太像的人也會分開。”

湧星望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所以還是彼此都不大熟悉的陌生人之間的關系比較穩妥。”

徐敬棠望着她姣好的側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陳湧星,我們還不太熟吧?”

他這話問得太認真太沉重,湧星瞳孔微動,可扭過頭望着他的時候又是一臉毫無破綻地笑意了。

“所以我當時就對你說啊。”

“我說我和督察長素不相識,素未謀面,督察長怕是認錯人了。”

這是他們重逢後,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這話當時可把他氣得夠嗆。然而在這長街上,在這河岸旁,他們兩個人并肩坐着,她笑着望着他的時候徐敬棠就知道陳湧星這是服軟了。

或許她不會再逃了。

徐敬棠在心裏想,他忽然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起來。

“真是什麽話都讓你說了,陳湧星,我可在你身邊呢,你記得抓住機會。”

“你自己說的話,可要說話算話。”

徐敬棠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湧星聽不明白,逼問他什麽說話算話。然而徐敬棠也像是被自己忽然而來的兒女情長給逗笑了似的,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湧星好像總是對他的笑聲沒有抵抗力,明明自己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在笑什麽。可是像是被他的笑感染了似的,自己也抿着嘴笑起來。

“說,你笑我什麽呢?”

湧星蔥白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逼着他一定要講出為什麽笑來。徐敬棠卻直接伸出大手,将她诘問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

湧星臉上一紅,使勁兒想從他的手掌逃脫,然而反抗無果,只能嘴上占便宜,“怎麽,堂堂法租界督察長,青天白日地當街耍流氓啊?”

“陳湧星!”徐敬棠咬牙啓齒,“真是什麽話都讓你說了。”

湧星翻了個白眼,“拉不出屎怪茅坑,有沒有人堵你的嘴,怎麽就成了我把話全說了。”

徐敬棠又是大笑,“陳湧星,你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怎麽說話這麽粗俗啊。”

“切,你也不看看你自個兒,跟你這種莽夫犯得着文明麽。我還怕你聽不懂呢!”

徐敬棠望着眉飛色舞地說着俏皮話的陳湧星,嘴角又勾了起來,他好久都沒有這樣認真地看着她了。

她長大了,也瘦了。可皮膚還是那麽白,仔細看還能看到青藍色的纖細血管。

她說的沒錯,都怪他,都怪他自己如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句話。

他想大大方方地叫住陳湧星。

他想義正嚴辭地告訴她,他要說,陳湧星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

你說要趁喜歡的人還在身邊,不論如何也不能趕走他。

所以,你不能趕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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