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夜色濃稠,大冷的天,村民都躲在家裏取暖。
一眼望去,漆黑的鄉道上只有她們站着。
向荊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常年面黃肌瘦,個子也不高。
他雖然比譚意大個兩歲,但譚意明顯比他還要高上半截手指,向荊莫名心下發堵,他退後兩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見向荊久久不說話,譚意只能自己問,“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我诓騙了。”
“啊?”突如其來的話讓譚意摸不着頭腦。
向荊別開目光。
虎二日日纏着他,難保有一天不會說出來,他狂騙人的事情從別人嘴裏爆出來,還不如他自己親自說。
“前幾日那個周姓商人,我确實诓騙了他一兩錢,不止是他,任何找我做向導的人,我都會騙他們的錢。”向荊吐字清晰,似乎要把一字一句都敲進譚意的耳朵。
譚意瞪圓眼睛,她結結巴巴發問:“可……可是馬叔說、說你并沒有。”
“我從九歲開始幹向導,幹這行兒有四年多,我有自己的方法不會讓人發現。”
不止他,任何一個向導都有,論诓騙人錢財,大到商隊,小到過路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套路。
最簡單的訛人方法就是住客棧,包餐食,客棧每道菜的價錢都不一樣,能做手腳的地方太多了。
上次那個周姓商人就是被這套方法套住。
向荊的話落在夜色中,清晰入耳,譚意怔怔站在原地。她想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幹。
她的心思實在太好懂了,什麽都擺在臉上,向荊看一眼便知道她想什麽。
既然開了口,向荊就不會藏着掖着,掰開給譚意講清楚:“因為都是過往商人,我就算騙了他們的錢,他們不會因為找我算賬而耽誤行程,再者商人走南闖北,基本不會再有見面之日,只需要動嘴诓騙一下他們,我就能得到一貫錢甚至更多銀錢。”
“你知道一貫錢是多少文錢嗎?一千文錢,而我的木雕二十五文錢一個,我得賣四十個木雕才能賺到一貫錢。”
有了這些銀錢,能讓爺爺看病喝藥,不會日日咳得吐血;能讓他吃飽飯,不會餓得胃裏燒心般難受;能讓他換件能禦寒的衣物,不會冷到掌心發癢。
這錢好掙、輕松、代價小,為何不做?
向荊沒辦法理解她大張旗鼓說相信他的行為,說句不好聽的話,她憑什麽相信他?
聽完,譚意呆呆得說不出話來,“你……”
向荊生得瘦,顴骨突出臉頰凹陷,夜色下,他表情寡淡,眼眸黑沉,輪廓更帶上幾分陰霾,看着莫名不大良善。
譚意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他了。
倏地,向荊伸出拳頭在譚意臉前。
譚意心下一哆嗦,猛地退後一步。
不……不會打她吧。
向荊臉色僵硬一瞬,手指蜷縮。
他若有所思看着譚意許久,最後攤開手心,手心靜靜躺着一塊碎銀子,“上次你丢進來的碎銀子,拿回去吧。”
來不及細想,譚意慌慌張張拿走他掌心的銀子。
指腹不小心碰到他掌心,入手冰涼。
“我記得你的被子是一兩錢,我會還給你。”
說完該說的,向荊向籬笆門走去。
“以後,不要多管閑事了,離我遠點。”
譚意呆站了一會兒,碎銀子膈着手心,帶點疼。
她游魂似得向譚家走去。
……
李翠花在小姐妹家吃完飯才回李家。
既省下一頓飯錢,又不用伺候那個病痨鬼,李翠花心情愉悅。
想到祭祖的肉已經在砧板上等着,李翠哼着不成調的小曲。
她點燃火折子,看清了竈臺上的肉——一條幹柴只有零星肥肉的豬肉。
李翠花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怒火從胸口翻騰而上,她破口大罵: “你的賤種,為什麽拿一塊幹巴巴的瘦肉回來!”
李翠花一腳踹開木門。
昏暗燭光下,那個掃把星正在雕刻木頭。
“不知道,是譚家人給的。”向荊眼底閃過幾絲厭煩。
那條豬肉是譚延女兒精心挑選的,向荊看她翻遍了整個推車,翻出一條最瘦的遞給自己。
“他給你就收?你不會說換一條肥肉嗎?”李翠花氣不打一處來。
每年她都會看着譚扒皮把最肥的肉給自己,今年看她不在,譚延竟然把幹柴的瘦肉給了李家,
這麽欺負人!不就是看她是絕戶嗎!
一群不得好死的東西!
李翠花越想越氣,指着向荊的鼻子罵道:“明日去給我換成肥肉回來!”
“我不去。”向荊聲音很堅定。
李翠花本來就氣得不行,向荊的忤逆讓她胸口的火燃燒得更旺。
她氣得眼珠子通紅,左顧右盼之下,拎起一旁手腕粗的柴火就往向荊身上招呼,便打便罵:“你這個喪門星,殺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東西,我千辛萬苦把你養大,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李翠花嗓門大,寂靜的夜色中都是她又尖又利的咒罵聲。
向荊一聲不吭挨着柴火捶打在身上。
他肯定不會去的,想到譚意方才慌張退後的那一下,向荊心底堵得慌。
譚意當街吼出來的那一句相信他,真的讓向荊心存幻想。
雖然他确實做錯了事,但能不能不要用那麽異樣的目光看他,結果只是他想多了。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背脊隐隐作疼。
匆匆的腳步聲傳進來,向德把向荊抱在懷裏,他怒道,“李翠花,你做什麽!”
李翠花想兩人一起打,但轉眼一想,向德可經不住這麽一下,她不甘心停下。
李翠花用柴火撐着身子,嘴裏喘着粗氣,“你不問問這個殺千刀的幹了什麽事情!今日祭祖分發豬肉,他竟然拿了一塊幹巴巴的瘦肉回來。”
瘦肉有什麽用?既不能炸油,還得花費油水去抄。
“我告訴你,明日你就去把肉給換了。”李翠花惡狠狠道。
“我不會去的。”向荊被向德攔在懷中,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他露出一雙眼睛,眼眸黑黝黝的看不見底,更加像來讨債的厲鬼。
李翠花掄起柴火又想打人,誰知剛擡起頭,屋外面傳來更難聽的咒罵聲,“哪個不得好死的老虔婆,大半夜鬼叫什麽,你家不睡我們還要睡呢!”
“……”
李翠花聽出了咒罵聲是隔壁老不死的!
她本來就在氣頭上,此刻顧不上向荊,拎着豬肉轉身就出了黃泥屋,對着漆黑的夜色一頓咒罵。
李翠花是村裏出了名的潑婦,極少有人能跟她對罵上幾個來回,但隔壁張大娘年輕時候也是個悍婦,兩人一對上,唾沫星子漫天飛。
嗓音又尖又銳,村裏的狗吠聲都蓋過去。
向荊被向德扶在茅草堆休息,他只身出去了。
等向荊睡着,李翠花沒再進來纏着他去換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