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
清晨,紅日初升。
木門猛地被拉開,咣當一聲巨響,驚飛樹上的鳥雀,木門來回晃蕩。
屋檐下,一雙手用瓢揚起水就往臉上潑去。
冷水潑在臉上,順着下巴滴落,胸前的衣物沾水黏在皮膚上。
向荊喘幾口粗氣。
夢裏的譚意……他急忙打住自己的想法。
然而越不去想,腦子反倒更清晰。
他甚至能回想起譚意夢中的情态。
一股熱氣湧上臉頰,向荊猛地把臉浸入木桶中,涼水沒過五官。
直到憋不住氣,他才起身。
趴在木桶旁半晌後,他才進屋換上幹淨的衣物。
……
潘文到達六善村後山時,向荊正盤腿坐在大石上,手裏拿着刻刀和木頭。
神情放空,目光沒有焦點,偶爾還傻笑。
他站在原地,看向荊手中的一刀一動不動。
這莫不是癡傻了?
“你在想什麽?”潘文上前,把背簍重重擱在向荊旁邊,喚醒出神的向荊。
向荊回過神,試圖冷着臉:“沒想什麽。”
“我已經說服我爹了,日後你就跟着我爹學狩獵。”潘文神情不好意思:“就是……就是我爹有個要求,你得住在山上,并且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正跟着他學狩獵。”
“畢竟你也知道,你的名聲不大好。”潘文聲音越來越小。
尤其是經過上次向大爺被梁木壓死一事後,向荊的災星名聲算是做實了,誰都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見向荊不說話,潘文神情着急,“我爹本事很大,他在山裏呆了半輩子,如果你學到一些本事,足夠你生存了,哪還需要日日擺弄你的木雕。”
他跳上石塊,與向荊排排坐。
“你真的是有天賦,不要埋沒了你的天賦。”
開始,潘文只是想要從向荊那兒獲得能在後山打獵的許可,讓他偶爾打打牙祭,後來他覺得向荊又可憐又讓人佩服。
他為了買陳景的消息,把所有錢搭進去了,每日吃後山的野果度日,再後來,兩人一同去過幾次大陽山打獵。
無數次的直覺告訴潘文,只要給向荊機會,他一定會有出息的。
他想幫一下向荊,既是想讓他承自己的情,也不想埋沒了好苗子。
見向荊久久不吭聲,他詢問,“你願不願意跟我爹學。”
他轉頭,發現向荊在出神,目光虛無。
潘文:“……”
合着他說了那麽多,他一句話沒聽見去。
潘文用胳膊肘推他,着急道,“你今天不對勁,你在想什麽?”
向荊身軀瞬間僵硬,他擺弄着手中的刻刀,低聲道,“沒、沒想什麽。”
聲音又幹又澀。
見他實在不上道,潘文急了,他道,“我爹可不是誰都教的,這還是我千求萬求求來的。”
“為什麽?”向荊不懂,他們只是合夥打獵,潘文沒有必要做到這個份上。
“你很适合打獵。”潘文自小就跟在他爹身邊,跟了十五年,有一定的眼力。
比如他知道,他自己不是個好苗子,他也看得出來,向荊是個好苗子。
“好吧。需要給多少錢,我現下沒錢。”
潘文一拳錘向向荊的胸口,“我已經把你當成我的兄弟了,不收你錢。”
“你跟一個災星做兄弟?”向荊神情驚訝。
原本只是客套話,但瞧見向荊詫異的神情,潘文心下心酸。
……他的處境似乎一直都不好。
潘文摟過他的脖子,“日後你就是我兄弟,我會罩着你。”
向荊笑笑,沒當真。
不過最終他還是答應了去跟潘大叔學打獵。
既然有機會,那就試着抓住。
……
轉眼就到七月,田裏的莊稼成熟了,一眼看去都是收割稻谷的村民。
譚意背着背簍走在田埂上。
她們剛從後山下來。
七月是豐收的季節,也是山上野果桃金娘成熟的季節。
成熟的桃金娘外皮呈現紫黑色,味道甘甜,很受人喜愛。
譚意和陳善往六善村走去。
從後山一路走下來,譚意的嘴巴就沒有停過,路上都是她丢的桃金娘的皮。
她是拿桃金娘當飯吃呢。
陳善勸道,“阿意,吃多了桃金娘容易拉不出大便,你不要吃那麽多,不然後頭有你難受的。”
譚意應聲好,手上不斷往嘴裏塞桃金娘。
她想,那她就少吃一些吧。
就吃完這一把。
……
七月的太陽毒辣,向荊和潘文拎着好些東西從城門口出來,兩人一身汗漬。
兩人走到鄉道上,一高一矮的身影走在鄉道上。
學狩獵需要用到捕獸夾、弓箭等塞得滿滿當當的,向荊身子瘦弱,快要被那些鐵器壓得直不起腰。
見他走的艱難,潘文腳步慢了些。
向荊個子不高,才剛到他脖子處。
“你今年幾歲了?”潘文只聽過災星的名聲,還真不知道他多大。
“十四了。”向荊不記得生辰,他養父就把他進入李家那天作為他生辰。
“十四!你這麽……” 矮?
潘文及時住了嘴,轉個話頭,“你就比我小一歲。”
他實在驚訝,向荊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矮上不少。
雖然沒有規定矮子就沒有狩獵手藝了得的,但男子自然是要高點好。
向荊緊抿嘴唇不說話。
他自然知道自己矮……他甚至還沒有譚意高。
一陣氣悶,心裏堵的難受。
他加快腳步。
“慢點走!背這麽多東西,到後頭沒力氣了。”潘文道。
天氣炎熱,這個時辰路上行人不多,鄉道上只有他們兩人的身影。
身後傳來馬蹄聲,向荊和潘文自覺靠着邊走。
馬車在他們身邊停下,車簾被掀開,李嬸探出頭來,“阿荊、阿文。真是巧了,你們上來,載你們回去。”
熱風吹過,一陣鈴铛聲響起。
向荊擡眼一看,馬車上是一只小鹿,正拱着屁股往脖子上帶鈴铛。
向荊瞳孔一縮,他指尖微抖,好不容易驅逐出腦海的身影又猝不及防跳出來。
他僵硬在原地。
“好咧,多謝張大姑。”潘文迫不及待上了馬車。
肩膀上的鐵器壓得他脖子酸,能有馬車做,當然最好不過!
向荊不想上馬車。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譚意。
“你愣着做什麽啊?”
車簾被潘文掀開,他不解看着向荊。
向荊趁機往馬車窺視了幾眼,并沒有看到譚意。
也許她不在這兒?
向荊狂跳的心安穩些。
他卸下身上的鐵器,随着上了馬車,直到整個人進入馬車,才看到縮在車廂角落的譚意。
向荊眼睑顫動,瞬間低下頭。
耳朵尖莫名紅了一塊。
他尋了個離譚意最遠的位置坐下,餘光往車廂角落飄去。
譚意今日穿着鵝黃色的衣裙,繡花鞋上繡着精致的梅花,身體似乎不舒服,沒有什麽精神氣,整個人奄奄的。
生病了嗎?
向荊抿抿唇,詢問,“李嬸上縣裏買東西嗎?”
“不是。”李嬸摸摸譚意的總角,“阿意前幾日吃太多桃金娘了,拉不出大便,裏正讓我帶着進縣裏看看。”
小姑娘第一次嘗味,不知節制吃了太多,拉不出大便。
村裏的小孩哪個沒有因為貪吃出過這事,但大多數都是自己喝多些水就解決了,裏正非得要讓她們跑一趟。
感受到兩人的目光,譚意慘白的臉漲得通紅。
李嬸——
怎麽什麽事情都告訴別人!
譚意欲哭無淚摳着車廂門,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的窘迫向荊看在眼裏,他難得勾起嘴角。
車廂安靜片刻後,張金蘭開口,“阿文啊,你爹最近是不是還在山上?”
潘叔是東陵村守山人,只要不是冬季,大部分日子都是住在山裏。
“對。”
張金蘭有些不大好意思開口,忸怩了好半晌才道,“是這樣的,阿文你也知道,我和我老伴一直沒個孩子……”
“前幾日我娘告訴了我一個土方子,說吃了能易孕,我方才去醫館看了,都沒有新鮮的草藥,潘大叔常年在山裏,能不能讓你爹幫我留意不下。”
這倒是不難,潘文一口應下,“張大姑放心,一定幫你看看。”
張金蘭笑着道謝。
幾人有一句沒一句閑聊着,馬車晃晃悠悠向六善村去。
譚意昏昏欲睡,昨夜難受了一整夜,都沒怎麽睡覺,現下微風從馬車吹進來,實在困得很。
現下見她頭靠在車廂,睫毛微微顫動,頭跟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
……有些可愛。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向荊立即挪開目光。
他暗自惱怒自己沒有定力,目光總是不受控制落在她身上。
馬車行駛到漓江邊,前面分了兩條岔路口。
“張大姑,在這兒放我們下去吧。”
李嬸:“好。”
兩人下了馬車,向着東陵村去。
潘文突然開口:“方才那個是不是就是你們譚裏正養在襄陽府的女兒?”
向荊嗯了一聲。
“長得這麽好看呢。”潘文似笑非笑。
那個姑娘确實好看,就算慘白着臉,也能瞧出五官精致,比李家那個福星好看太多了,不,應該說十裏八鄉估計找不出這般好看的姑娘。
現下還沒有張開呢,就如此勾人,日後譚家的門檻估計都得被踏破。
向荊抿唇:“還行。”
“還行吶~”潘文實在忍不住笑,他似笑非笑看了向荊一眼,“別以為我沒看見,你眼珠子都要黏在人家身上了。”
原來這小子中意人家。
向荊臉色爆紅,“你別胡說。”
他沒喜歡過別人,不知道這種難捱的心情是什麽。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裏清楚。”
潘文不覺得向荊與她會有任何交集,趁現在還在萌芽,掐死是最好的,但這種事情,真不是他能說清楚的。
他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