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春光明媚,楊枝收拾了行李,誰也沒告訴,一個人下了山。
行至山腳下,她擡頭看天,幾只喜鵲劃過。
她修仙幾十載,成就不高,除了布陣上略有造詣,修為在同門間平庸無比,又因為心魔困擾退步不少,現在的她,和凡人也沒什麽區別。
但這沒什麽。
她作為凡人上山,再作為凡人下山,其間幾十年能夠尋仙修道已是老天垂憐,她進步過,退步過,愛上過誰,也為誰傷心過,一切經歷都足夠精彩,走到今日,她不悔,不恨。
只有一點,她希望圖南能如願以償,修成與天齊壽的劍仙,這是她對他最後的期望。
拎着包袱,她捏碎玉佩,踏上了泥地,朝凡間走去了。
她要尋她自己的山高水長。
萬裏之外的深山中,圖南若有所覺地低頭,他身側有一棵楊柳樹,春風吹拂下,一片柳葉剛好掉落他手中,柳葉細長青翠,他撚着它,心裏莫名一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疼。明明他的道法就快大成。
練成之後,他就不會再受人世所有情感的羁絆,無拘無束,一劍破千山,他有什麽好疼的?
但是好疼。
疼得他快握不住手裏的春生劍,就好像有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正在發生。
(三十年前)
精米飯,素炒菌菇,鹵雞腿,紅燒肉,還有糖餡兒的兔子包……
楊枝一樣一樣地把食物放進裝飾精美的食盒內,動作很慢,眼睛死死地盯着這些美味佳肴,嘴巴緊緊地閉着,她怕自己一張開嘴就流出口水,也怕肚子不争氣地叫。
她太餓了,這會兒她的腹中好像生了一個惡鬼,不停地抓撓着,腸肚裏火燒一樣地疼。她的上一次進食在昨日晌午,她把三個饅頭拿回家,自己只掰了半個,用水把它泡得極大,雲朵一樣飄在碗裏,可惜那麽一大碗東西都是虛的,她還是餓。
前幾天,爹娘下地的時候,一只妖獸突然出現,瘋狂掙紮抵抗之下他們僥幸沒死,卻變得缺胳膊斷腿,在這種一天不幹活就沒東西吃的年頭,失去勞動能力就代表死。
幸好她從七歲開始就在莫家當丫鬟,能掙幾個銅板,還能把自己分得的食物帶回家每個人分幾口。靠着花錢買糧食,再加上自己挨餓,她勉強把全家人的性命往後拽了幾日,但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已經是極限,就這幾天,他們家裏就該餓死人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看這食盒裏的東西,越看就會越舍不得,若是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做出不該做的事,輕則被趕出莫家,重一點的話,當成被打死都有可能。
但她忍不住,如果這個食盒可以帶回家,起碼今天爹娘和弟弟都不會餓死了。
看了好久之後,她咬咬牙,合上蓋子,握住把手,提着食盒去送飯。
她一路穿過許多小門,繞了不少彎,終于走到了一間房屋前。這個屋子坐落的極深極偏,門窗前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整個屋子都被陰影籠罩着,好像能聞到一股腐朽的味道,但明明沒有任何東西爛着。
她是來給屋子裏的人送飯的。
她把食盒放在門前,敲了三下,也沒等房間裏的人有什麽應答,直接轉身就走了。她知道屋裏的人不會回應她,給他送了幾年的飯,她早就習慣了。
這房間裏住的是莫家的小公子,今年九歲,比她小三歲。
她只在他六歲時見過他一次,被狐毛鬥篷圍着的男孩子站在床前,側着精致小巧的臉看他病重的母親,白皙柔嫩的臉頰被一只幹枯泛黃的手溫柔絕望地撫摸着,但他琥珀般的眼睛裏沒有悲傷,只是疑惑,他沒躲開她撫摸的手掌,但他顯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那樣眷戀遺憾地看着他,他像是一塊石頭。
那一面過後,楊枝再也沒見過他,幾天後,那個女人去世了,幾月後,這個家來了新的女主人,三年後的現在,大宅裏多了一對玉雪可愛的雙胞胎,所有人都圍着新生兒團團轉,而那個喪母的男孩整日都躲在了不見天日的地方,除了每天的飯食,沒有任何東西證明他還活在世上。
如果楊枝是一個吃飽飯閑着沒事的大小姐,她或許會關心一下那個孩子的安危,但她不是,她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放下食盒後,她跑到了院外池塘邊,捂着有些抽痛的胃部坐下。
她要在這裏枯坐一個時辰,等着收食盒,然後才能回到後廚領些食物帶走。
一會兒之後,餓勁兒勉強過去,她拔了幾根茅草,開始編草蝴蝶,她很擅長這個。吃的弄不到,這種不要錢的小玩意兒總還可以帶回去哄弟弟開心。
她那麽可愛的弟弟,會抱着她的腰和她撒嬌、軟軟地叫阿姐的弟弟已經今天早晨都餓得沒力氣站起來了。
編了好幾只蝴蝶之後,她估摸着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站起身回到那扇幽閉的門前,食盒還躺在原來的地方,裏面只少了一個兔子包,和沒吃基本沒區別。現在,她的任務就是把它們倒進泔水桶。
過去有食物的時候,楊枝雖然覺得扔掉它們有些惋惜,但總歸還是按照管事娘子的吩咐,老老實實地幹活。但今天她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
這麽好的東西,人都吃不到,拿來喂豬,人居然比豬還不如嗎?她的父母弟弟都要死了,如果她把它們帶回去,他們就能活,帶不回去,他們或許在今夜就會湮滅生息。
這食盒裏裝的哪裏是食物,是活生生的人命。
楊枝站在原地,舉着食盒,眼神愣愣地往裏看。肉、飯、還有兔子包。這麽好看柔軟的東西,弟弟他一定會喜歡的。
反正這是小公子不吃了的東西,反正也沒人關心他每天吃了多少東西,就算今天她倒進泔水桶的只有一些殘渣也沒人能看出有什麽問題。
幾乎在一瞬間,楊枝下了決定,她要把這些食物能帶的都帶走。
說幹就幹,她把食盒放在廊下,跑到池塘邊,扯下幾片荷葉,還有幾根草,回來之後她急急忙忙地用荷葉把好攜帶的食物包裹起來,擠掉汁水,再用草系好。
在行動的時候當然會有油沾到她手上,但她絲毫不在意這些,匆忙急促地包裹着它們。她本來就不是貴族小姐,手上沾點油算什麽,只要能活命,什麽她都不怕,她只怕被人發現,無論被趕出去還是被打死,她和一家人都會在頃刻間沒命。
她心跳飛快地忙活了好一通之後,一邊包一邊擡頭看着院門,即便這裏從來沒人來,她還是害怕今天破天荒地來人了,生怕一雙手突然伸過來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拉去示衆。
在這種緊張的心情中,楊枝終于把所有東西都包好了,還用茅草把它們挂在腰帶上,垂在裙子裏,做完之後,楊枝站起身了,抹掉額角的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了,事情辦完了,沒人發現她,她安全——
正想着,她一扭頭,赫然對上了一雙琥珀般的眼睛。
她差點叫出來。
那雙眼睛的主人看起來比三年前的樣子更加精致,仍舊是一副仙童的模樣,只是個子高了些,久不見天日,他的皮膚白淨地像雪,只有嘴唇泛着嫣紅的顏色,兩道眉如山巒,他才這麽小就能有這樣不俗的模樣,可以預料到長大之後會有多麽驚人的美貌。
他站在窗後,靜靜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她好像能在他的眼眸裏看見自己的樣子。
一個衣衫破舊,頭發泛黃,滿面驚慌的丫鬟。
她确實害怕。
她知道,如果這個孩子想,他可以直接和管事娘子說她偷了他的食物,一旦他告發她,她只有死路一條。
她不想死,但她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個局面,她其實也只有十二歲,并沒有經歷過太多風雨。
就在楊枝渾身僵硬如墜冰雪地站在他的視線裏時,那個小公子垂下眼睑,伸出手,輕輕地把窗戶關上了。
一陣風吹來,遠處的茅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在枝葉滾動的聲音裏,窗棂緊緊地關閉着,就好像從來沒打開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