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6 章 電車

宋青青實在是個熱情地讓人無法适從的人。

就在湧星坐下的短短十幾分鐘裏,已被動地将面前這位聒噪少女的家底了解了個清楚。

宋青青,大豐商行的千金,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二十一歲,尚未婚配。

尤其擅長說話……湧星在心裏默默給她記上一筆。

宋青青的聲音幹脆甜美,可是她這樣連珠炮似的不留縫隙地一句接這一句,饒是忍耐力極強的湧星也是被吵地在心裏連連嘆氣。

此刻的宋青青在她眼裏還只是個聒噪的普通同事,可在宋青青眼中,湧星俨然已成為了她的貼心朋友。

湧星沉默寡言,無論別人說些什麽她大多都是微笑聽着,是而讓人覺得她這樣十分掃興。

可偏偏宋青青此人性格極其外放,她自己滿肚子的話還說不完呢,巴不得別人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說,全聽她說。是而湧星這個尋常人眼裏不稱職的交流者,反而成了宋青青十分喜愛的傾聽者。

“诶,剛才送你來的那個劉憲轸,你離他遠點,千萬別被他那油頭粉面的樣子騙了。”

宋青青有意同她交好,故意親昵地湊在她耳邊小聲道。

“你不知道,他那個家夥,仗着自己皮相好,騙了好幾個女科員了。”

宋青青是好意,可卻為難湧星了。今天是湧星第一天上班,怎麽可能當即就跟同科室的同事背後議論上級。宋青青是大豐商行的千金,妄自評論誰都沒關系。

然而湧星可不一樣,更何況她十分熟悉柳毓稚那個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就是命懸一線了柳毓稚都不會來救她的。說不定還會在背後罵她毫無長進。

湧星毫不掩飾自己的尴尬,有些怯怯地看着宋青青,張了張嘴像是做錯了事似的笑了。

宋青青聰明,一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就明白了,也不強逼她說些什麽,像是跟那劉憲轸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你別想多,我就是瞧不上他那副輕狂樣子,以為自己天下第一帥呢。一天三頓往自己頭上抹油,比女孩兒還勤,我看我家進的桂花油都改存在他頭上那大油田裏才好呢。”

湧星被她逗的擡手掩着嘴巴笑了,結果剛一擡手,手腕子就被人一把抓住。湧星緊張,一使勁兒就掙脫了。

宋青青沒來得及收手,被刮了一下,指尖一痛便立馬皺眉道,“怎麽這麽小氣啊,不就看看你的表麽?”

她不滿道,“不就是塊破表,我看一眼就知道起碼是二十年前的款了,虧你還當個寶。湧星,你如今也是在政府做事了,咱們這種新時代女性,別成天小家巴氣的。”

她話音未落先自己伸了胳膊過來,“喏,美利堅的,昨兒才到的港,我家鋪面上都還沒擺呢。明兒我送你一塊。你那塊表,別人看了是要笑的。”

湧星早聽出來她這明裏暗裏秀優越感了,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要她的東西,“宋小姐真是好眼力,這塊表是從前家人給的,如今我一人在滬看着這表就感覺在家似的。”

“呦呦呦,還叫我宋小姐吶?湧星,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個小戆都!”

宋青青恨鐵不成鋼地伸出一節蔥白玉頂着她的額頭,“叫我青青呀。”

湧星笑了,“你瞧我……”

那聲“青青”還沒說完,卻看見大廳門口出現了一個身着講究打着領結的老男人。宋青青一見那老男人來了立馬笑眯了眼睛,“時間過得這麽快啊,我家司機來接我了。湧星,一起走了?”

湧星笑着推脫說是自己的工作臺還沒收拾好,宋青青也不管她,自己拿了手包就像只春日裏的蝴蝶似的飄然而去。

見她走了,湧星才終于放松下來。她的東西很少,根本沒什麽好收拾的。只不過這一天下來,她被宋青青吵得腦殼疼,現下只是坐在座位上發呆。翻譯科的同事們也都歸心似箭,沒一會兒科室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湧星休息了一會,也準備離開。她出了科室,卻看見拐角處走廊裏一群人飛快跑上了樓去。其中有幾個還是日本憲兵打扮,他們似乎在吵些什麽。

湧星慢吞吞地低頭鎖門,側耳傾聽着他們的話。如今離下班已有一段時間了,辦公樓早沒了人,湧星聽到其中一人用日語氣急敗壞地說什麽什麽線索斷了。

另一個人也用日語罵中國人都是蠢貨,說要不是巡捕房把人壓到大街上,他們也不會中了赤.匪的圈套,人也不會死掉。

湧星正認真聽着,雖然四周安靜,可到底有些距離,那些人又刻意壓低了聲音,想要聽清楚着實有些費力。

“你在幹什麽?”

忽然,耳邊響起一個陰冷的聲音。

湧星吓了一跳,扭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王光忱竟然站在了她的身後,同時正用一種恐怖陰沉的目光望着她。

“鎖……鎖門。”

湧星瑟縮了一下,指了指手裏的鎖,“弄了半天,鎖不上。”

王光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別人都下班了,你留在這幹嘛。我記得你才來,應該沒什麽工作呢吧?”

湧星點點頭,“科長好記性,我今天第一次來,想給大家留個好印象,就趁前輩們走了之後打掃了一下科室。”

王光忱看了看她,點點頭,嚴厲道,“下了班就早點回家,幹好自己本職工作比這些旁門左道強得多。”

一句話就把湧星說的臉色通紅,她趕忙給科長鞠了一躬,指了指鎖“科長,門……鎖不上。”

接着沒等王光忱回答,像是吓到了似地立馬扭頭就往方才日本人停留過的樓梯走去。

高跟鞋的聲音落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咔噠咔噠,一聲一聲穩如心跳。

湧星可以感覺到背後兩束利劍般探究的目光,但她仍逼着自己不要回頭去看。而她身後的王光忱的确在觀察她,觀察她的眼神,行動甚至是呼吸。

直到女子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王光忱才收回目光。他摸了摸下巴,又伸手碰了一下門上的鎖,只聽“啪嗒”一聲,鎖果然壞了。王光忱試探性地鎖了兩次後才放下心來轉身離開。

湧星直走出了一條街後才放慢了腳步,現在不過是下午四五點的時間,街上行人不多。可能是因為之前茶葉行的事,滬市的街道上多了許多端着刺刀的日本憲兵在來回巡邏。

日本一向是個聒噪怪誕的民族,而聒噪的族群最擅長的就是用僞善謙卑來掩飾虛張聲勢的本性。湧星有時甚至覺得他們無論什麽時候都帶有一種孩子的天性——他們習慣用一種耍賴的方式來獲得勝利,用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來掩蓋失敗。

就比如明明是他們的失誤導致了茶葉行的老板當街死亡,線索斷了,可他們偏不承認是自己的失誤,更是理直氣壯地派兵沖到大街上來給普通平民們增加煩惱,以此來滿足自己扭曲又自卑的心理。

她這幾日夜裏都睡不安穩,只因深夜街上總是傳來槍聲。日本人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弱者才需要給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

湧星站在路邊等電車。

一雙腳踏實地踩進夕陽裏許久,她仍然覺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個不停。忽然有一隊日本憲兵向她沖來,憲兵們瞪圓了眼睛舉着刀,口中不停地叫着“捉住她!”“捉住她!”。

湧星眉頭微皺,短暫地慌亂了一下,下意識地以為是偷聽的事被發現了,但轉瞬她就安靜下來。

不可能。

湧星将目光冷靜地移到大路上,暗示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冷靜地梳理了一遍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根本沒有任何纰漏。

一陣寒風吹過,是日本憲兵經過她的身邊。湧星站着,逼着自己看着和其他等車的人神情一樣。

日本憲兵們似乎在找些什麽,他們拉拽着路邊的行人們,罵罵咧咧,推推搡搡。

馬上就要到她了。

湧星繃緊了背。

就在這時車來了,湧星毫不遲疑地上了電車。

身後傳來幾聲槍響。

日本人抓住了站臺上一滿身是血的女人。

可是電車內早已恢複平靜。

湧星喉頭微動,隐匿在帽檐下的雙眸如同一個抽離在衆人之外的老者一般,極度冷靜又極度無情地旁觀着整個車廂——

戴眼鏡的老頭充耳不聞,眯眼瞅着用紅字印着“著名影星麗蝶小姐被爆……”的小報;兩個學生樣的人斜挎着布包商量着國假将至,要去哪裏度假。右側抱着小孩的女人正低頭跟小孩玩鬧,小孩被逗樂的笑聲在車廂內久久回蕩,可聽到湧星耳朵裏卻如同隔着一層厚冰般不真實。

車廂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每個人行頭不同神情不同,可所有人眼裏都只有一種情緒,那就是亂世下朝不保夕的冷漠。

冷漠地看報,冷漠地工作,冷漠地尋求短暫的歡愉。

仍舊。

湧星在心裏默念,仍舊。

亂世裏的槍聲如同跨年的煙火般平常,只要槍子兒沒打到自己身上,就可以四舍五入為話本裏的故事。

忽然電車一個轉彎,擁擠車廂裏的人如同罐子裏的沙丁魚般不受控制地東倒西歪起來。

湧星這才發現前面站着一個穿西服的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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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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