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29 章 留念

所有人都沉默着, 像是等待最終宣判一樣,空氣裏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然而那日本人的目光如同手術燈光一般,嚴謹又仔細地掃過徐敬棠面部,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時間如同被封進了樹脂中, 一秒一秒拖泥帶水走得艱難。

終于那日本人放下心來,将槍遞給了徐敬棠。

徐敬棠面無表情地接過槍來, 放回腰間。

日本兵先行離開, 湧星還來不及喘口氣, 就看見房長正打量着她, 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位小姐還不走麽?”

湧星連忙道, “這就走了,以後看緊點你的手下, 不然我是要投訴的。”

話音未落,扭頭惱恨地瞪了徐敬棠一眼, 轉身就走。

路上只剩房長和徐敬棠兩個人。房長點着了一根煙,斜着眼睨了他一眼,遞給了他一根。

徐敬棠沒推脫, 接過來就抽了起來。

兩個人望着滾滾黃浦江沒有說話。

“喜歡她?”

“都說了不認識。”

徐敬棠沒好氣地幾近沒禮貌,而房長卻像是沒聽到一般, 自顧自地吸了口煙又吐出來,

“誰知道那女孩的臉,是氣紅的,還是……累紅的?”

徐敬棠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他這才注意到湧星當時跑紅了的臉。如果發現的是日本人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那也輪不到你管。”

“誰稀罕管你,”房長丢掉煙頭, 穿着皮鞋的腳踩滅,“我只是替你師傅提醒你。”

“師父?”徐敬棠冷笑, 他眯着眼望着房長,一字一句道,“師傅算什麽東西?你不也是他的徒弟們,最後不還是巴巴地把他丢出去?”

徐敬棠不想再說了,轉身離開。

湧星抱着餅幹盒沖回了家,家裏一個人也沒有。黃媽大概又是去了教堂,陳玄秋不知道去幹什麽了。

大門一關上,她就不可遏止地感覺腳底一軟,整個人就順着門跌坐下來。她閉着眼睛,整個人邁進自己的雙腿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耳邊只有自己的喘息聲和表針卡嗒聲交織,呼哧呼哧的聲音如同沙灘上瀕死的魚,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忽然一滴淚落了下來。

像是黑暗中的人忽然找到了開關似的,一滴一滴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湧星長大了嘴巴汲取着空氣,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不受控制地大哭起來,腦子裏空無一物,可是胸腔裏卻是如同暴雨前悶熱煩悶,直到出聲大哭的那一瞬間所有無法消化的情緒才得以緩解。

她知道,她和徐敬棠,都得從彼此的世界中退場了。

就在昨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還以為會有嶄新的生活終于向她張開了生活。她鼓起勇氣,走出陳公館。她走在路上,暗自期待着可以見到他。

今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夢想成真,卻沒想到夢想成真後迎來的卻是戛然而止的句點。

陳玄秋有槍,自然有子彈。他以為湧星不知道,但湧星卻知道。

湧星還知道,當她義無反顧地偷了陳玄秋的子彈給徐敬棠的時候,她已經走上了同他注定分道揚镳再無交集的一條路上。

她不可以再和徐敬棠有聯系了,而他們之間的痕跡也得抹平到無人知曉的地步才可以保安全。

他們之間完了。

全完了。

黃媽回家的時候,看見湧星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此刻的她早已恢複平靜,臉上看不出一絲剛才崩潰的痕跡。餅幹盒打開了放在茶幾上,散發着陣陣香甜。

黃媽還是風風火火的樣子,一進門就沖到廚房裏忙碌起來,只是偶一扭頭看到客廳裏被報紙遮擋住半張臉的女孩輕輕地擦了把臉。

偷了陳玄秋子彈的事一直在湧星的腦海裏複盤,她不明白陳玄秋怎麽會有槍,但是當她偶然撞破他枕頭下的槍時也沒有多麽驚訝。畢竟自始至終,她對陳玄秋都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她從來都知道,她眼中的陳玄秋是一座熾熱的冰山,而她能夠踏足的只是水面上的小小一塊。

陳玄秋顯然也發現了異樣,某天吃完晚飯,湧星在後院的秋千架子上消食,就聽見有人在背後叫她。

“有空麽?”

陳玄秋站在窗臺上望着她笑。

湧星點點頭,自從她上學開始就很少同他兩個人待在一個房間裏了。

書房還是老樣子,陳玄秋并不拘束她在房間裏跑來跑去,不然湧星也不會那麽容易就拿到子彈。

陳玄秋坐在窗前書桌旁的椅子上,望着窩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湧星也沒說什麽。他從來都不會逼迫她,哪怕是他叫她上來,可只要她不想說他就可以等待。

湧星歪着頭往他的書桌上瞟,一眼就看到桌面上攤開的文章就是眉頭緊皺——滬市總是不太平,先後有多位進步人士被暗殺。

“特殊時期,先生怎麽就是不聽勸呢?”

“啊……”陳玄秋這才注意到桌面上忘了收起的文章,他的心裏有事,一時忘了藏起來,不覺面上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這不是沒死呢麽。”

“既然活着,就要做些事情。”

陳玄秋連忙收拾幹淨桌面,望着湧星溫和道,“還不想說麽?”

湧星忽然很想知道她在陳玄秋眼裏是什麽。如果說陳玄秋在她眼裏就是一座滿是玄機的冰山的話,那她怕是一張一眼看穿的白紙。

“說什麽?”

得,她還是個嘴硬的白紙。

陳玄秋望着湧星這幅嘴硬模樣,無奈地笑了,“湧星,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你可以相信我的。你就是我的親人,無論你做什麽我都相信你,相信你的原因,也相信你的解釋。”

“我不是你的親人。”

湧星讨厭陳玄秋這幅把她當做妹妹的大哥作态,他相信她麽?她看未必吧?他根本就不了解她,憑什麽直接說相信她?

他知不知道,她在學校把別人的頭打破?

他知不知道,她比仙樂斯的舞女還出格,敢在大街上和一個見了不過幾面的男人接吻

他知不知道,她的腦海裏關于他的那部分全是不道德的想法?

他知不知道,她每晚都站在他的窗戶下面看他?

他什麽都不知道,卻敢說相信她。

一陣夜風吹過,陳玄秋受不住的咳嗽了兩聲。他抽煙太多,氣管一向不太好。湧星站起來想要替他關上窗戶,卻在窗口站住。

她從二樓的窗戶看去,只見一個男人站在後院的籬笆外頭,黑暗裏有星點火紅在閃耀。他低着頭站在黑暗裏,只是靜靜站的,等火紅細密後,他從兜裏掏出什麽插在了院牆上,轉身離開。

等他離開後,湧星才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小團白棉,絮狀的花朵在夜風裏輕顫。

“他來了很多次了,都是這樣,點根煙,抽完了就走。”

“你知道麽?”

陳玄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可湧星的眼裏卻只有離開的人。

“我……”

“我……我不知道。”

湧星望着那朵白棉,下意識地顫抖着脫口而出。

陳玄秋站起來,将她摟進了懷裏,寬厚的肩膀給了懷中顫抖的人很大的倚靠。

“日軍城南的軍火庫炸了,和你們有關系,對不對?”

日軍軍火庫被銷毀,這也是日軍最近接連動作的主要源頭。這事幾乎成了滬市人人口中不敢言說的事情,就是私底下說起來都是一副刺激緊張的語氣。可陳玄秋卻是很平淡的說了起來,他無論做什麽都很平靜,一副看淡一切的高僧模樣。

湧星在他懷裏默默點頭。

陳玄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為什麽不跟我說?一個小姑娘撐了這麽久,得多害怕?”

“我不是小姑娘了。”

湧星被他這一句話說的鼻酸,但又怕他發現,只得如此搪塞。

“你呀……”

“…….實在是長得太快了些。”

陳玄秋将她摟在懷裏,感受着懷裏小小一團溫暖,心裏一時千頭萬緒,“可我倒希望你永遠都是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很單純,但很勇敢。”

“以後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要告訴我,好麽?”

陳玄秋将她從懷裏拉出來,望着她堅定又溫和地說,“我永遠是你的退路。”

“湧星,我永遠與你同在。”

偷子彈的事就這樣結束了,湧星以為無論如何陳玄秋都會說她太過魯莽,然而陳玄秋自始至終都沒有斥責過她。

好像所有人眼中的陳玄秋就是這樣,溫文爾雅,沉靜中自有千鈞力量。

除了柳毓稚,湧星只在那天晚上見到了如此憤怒的陳玄秋。

但她并沒有再多想些什麽,生活沒有給她思考的機會。開學在即,她還有太多的東西沒準備。

開學前一天,黃媽帶着她去裁縫鋪做衣服。黃媽嫌棄地看着她身上的學生服,“天天穿這個,女孩子也得好好打扮一下,以後找人家了人家也看得起。”

陳玄秋在一旁倒騰照相機——陳玄秋早年留學,一向喜歡折騰這些時興電器,他見湧星有些窘迫,于是說要不大家一起照個相。

“以後再也不穿學生服啦,留個念吧。”

黃媽害怕照相機,說什麽也不照相。陳玄秋大方地把相機遞到黃媽手裏,讓她幫忙照相。黃媽聰明,一點就會,當即讓陳玄秋架好了相機,站在相機背面指點他們。

此刻已是早秋,愛當亞路上的法桐和銀杏枝葉都已泛黃,大片大片的金黃鋪在院子裏。

湧星這是第一次照相,有些羞澀地不知如何是好。黃媽越指點,她越手腳不知該怎麽放。

陳玄秋見狀,直接伸出長長手臂,一把摟住了她。

湧星不敢扭頭。

只聽黃媽熱情的聲音響起,“我照了啊!”

“咔噠”一聲,畫面凍結。

作者有話要說:

天 感覺我都習慣一天漲一個收藏的速度了 忽然今天漲了五六個都把我給高興壞了233333

大家無聊的話 快來評論區找我玩呀 我超無聊的(得寸進尺臉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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