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淡淡煙味順着門縫溜了進來, 依舊是徐敬棠的聲音——
“宋先生難道就甘心殺父兇手逍遙法外,看着他踩在你的頭上作威作福麽?宋先生是為數不多我還算佩服的人,就告訴你句心裏話, 別人給了你杆子, 可千萬記得往上爬。正好日本人現在也想要那老頭兒的項上人頭,還不如順水推舟, 省的髒了你我的手。”
而宋雁聲并沒有回答。
雖着一聲門響, 外室驟然安靜了下來。
套房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湧星怕他們沒走遠, 于是默默回味着剛才他們交談的一切。
看來, 宋家和章家的關系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美好,最起碼, 宋雁聲是不服氣甚至是懷疑過章鼎的。
湧星雖不曾踏足商圈,但她知道每個行當都有每個行當不成文的規定。而章鼎正是目前滬市商行聯合會的會長, 滬市的各個大大小小的商會都要聽他的指揮。
宋雁聲不服氣也是情理之中的——早年間,在宋家還沒出事的時候,這滬市還不是單由他章家說了算的。結果宋家飛來橫禍, 一朝一夕見眼看着就要倒了。要是倒了那反倒好辦了,可偏偏宋雁聲又憑一己之力站起來了。
不過即使大豐商行恢複了元氣, 可到底傷了根本, 一時間也只能對着章家俯首稱臣,而章鼎暗中處處壓着他的貨物,短時間內宋家回不到和章家并肩的位置了。
而宋雁聲父母出事時的那場車禍仍舊是如今巡捕房的一樁懸案, 就連宋雁聲這麽有背景有手段的人也查不出真相來,那只能說明背後主使是比他們還厲害的主。
但事故的真相卻永久的被冰封在了大雪之下,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卻是再也無人知曉了。然而聽徐敬棠的意思, 那章鼎就是害得宋雁聲兄妹家破人亡的兇手了。
湧星心裏是暗暗期待宋雁聲也認為章鼎就是他的殺父兇手的,這樣的話,想來即使她和章崇茴走的近一點,那宋雁聲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畢竟即使章崇茴和他私交多麽不錯,可他到底身體裏留的是章鼎的血,宋雁聲那種面冷心狠睚眦必報的人,勢必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而宋青青很顯然對章崇茴情根深種,宋雁聲視她為唯一的妹妹,不願以他們兄妹的感情為代價去進行阻攔。但若是湧星出頭去做這個破壞感情的惡人,她相信宋雁聲也會暗戳戳的順水推舟的。
與此同時,湧星還敏銳地察覺到了另一個好消息。
那就是日本人也想要章鼎的命。
這也完全可以理解——同他們勾結在一起的日本人不過是将他們視為棋子,使出“空手套白狼”的計謀——
剛開始日本人總是假借商業來往的名頭進行交易,令章鼎之流以為有利可圖,卻不知這金燦燦的金子都是索命的繩索,直待他們被養的膘肥體健之後,再暗暗将他們做掉,從而中飽私囊,不費一分一毫就坐收漁翁之利。
畢竟背信棄義的人往往也不會被任何人信任。尤其是同樣熟悉卑劣陰損的日本帝.國.主.義怎麽會不熟悉漢.奸們的行為。輕易被他們策反的人,往往也很容易被他們的敵人策反。
是而漢.奸大多沒有好下場,這道理淺顯易懂,可是奴顏卑膝的人仍舊如同初夏的蒼蠅一般成群結隊嗡嗡擾人。
思及此處,湧星的心情痛苦極了——她随即想起了徐敬棠,剛才徐敬棠的語氣已經透露出他與日本人的關系絕不幹淨,而他如今坐到這個位置,可不是單單靠實力就可以夠到的。
很顯然,他背後的勢力就是日本人。
即使她早有準備,可當直面真相的時候,湧星仍舊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她的手瘋狂地尋找着自己的手包,她現在迫切的需要嗅鹽,她要讓自己盡快的平靜下來,不可以露出一絲破綻。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方才上樓匆忙,手包忘在了樓下,那瓶小小的嗅鹽正乖乖地待在她的手包裏。
湧星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的喘息聲在耳邊如同雷聲一般,她自己聽着都覺得可怕,她這樣費力呼吸卻仍舊覺得喘不上氣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逼着自己将這種痛苦的情緒打包封印起來。
這舉措說起來似乎有些癡人說夢的意思,畢竟人怎麽可以封印情緒,但人可以控制情緒,當控制的時間盡可能的縮短時,就可以達到封印的效果。湧星不停地暗示自己現在不是痛苦的時候。
堅持住。
堅持住。
當這段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過去後,她還有好幾十年用來痛苦呢,讓她那個時候再來痛苦吧。湧星像是自己同自己讨價還價似的,她雙手攏成罩狀,捂住口鼻,逼着自己呼—吸—,慢慢的竟也平靜了下來。
她需要馬上将今天得到的情報上報組織,她敏銳的察覺到或許日本人的行動對他們來說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她沒有精力去為不值得的人難過痛苦了。
湧星讨厭婆婆媽媽的藕斷絲連,或許她目前想到徐敬棠還會痛苦地如同心肺在油鍋上烹炸,但她會從此刻開始将徐敬棠視作最棘手的對手。
從此以後,這世上只有埃德裏安,再無徐敬棠。
她不會再感情用事地為他找借口了。
湧星算了算時間,宴會已近尾聲,樓下熱鬧的聲音也低沉了許多。湧星站在梳妝鏡前,仔細地收拾了收拾自己的頭發,對着鏡子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湊近掐了掐自己的臉頰。
她皮薄兒,剛掐完白瓷似的臉頰上就泛起自然的紅暈來。湧星用手背摸了摸,嗯,紅紅的熱熱的,看起來就是一副大夢方醒的模樣。
湧星這才下了樓來,結果跟上樓的宋雁聲狹路相逢。
很顯然宋雁聲看着她身後那扇還在搖晃的門,一向沒有任何感情的撲克臉也是有震驚流瀉而出。
“陳小姐……你剛剛一直在樓上?”
宋雁聲的眼神忽而冷峻下來,湧星望着他兇狠的目光心下一跳,她瑟縮了一下,結結巴巴道,“我有些吃醉了……就和青青說了一聲,上樓休息了。”
她望着宋雁聲的冰塊臉,一臉的窘迫,似乎想跟他說些什麽卻又不敢。
然而宋雁聲一直死死的盯着湧星閃躲的眼睛,似乎想要壓迫着她,令她的心理防線崩潰。然而湧星一臉春睡方醒的模樣,睡眼惺忪,面頰潮紅。她雖然很怕他的樣子,但是神情中并無掩飾心虛。
宋雁聲也害怕自己打草驚蛇,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湧星這時候鼓起了勇氣,“宋先生是不是生氣我睡了青青的床?您放心,我睡的是客房,就是上樓第二間,我不會睡青青的房間的。”
“呵,”宋雁聲卻像是被她的傻話逗笑了一樣,面色自然而然地緩和了下來,“陳小姐誤會了,您是舍妹的救命恩人,就是讓青青那丫頭把房間讓給您都是應該的。”
他不露痕跡地不再解釋自己方才眨眼露出的兇狠和驚訝。
湧星見他态度軟了下來,知道起碼今天,宋雁聲是放過她了。
宋雁聲點頭沖她示意,兩個人擦肩而過,宋雁聲仰着頭走着,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弱弱的呼喚,
“宋先生?”
“陳小姐還有事?”
“額…….我…….宋先生您還好麽?我沒做什麽不合規矩的事吧?”
陳湧星臉上真誠的困惑讓宋雁聲暗暗吸了口涼氣——這可真是個難纏的女人,她對于人心的把握實在是太精準了有些,要是他家小妹能有她一半心眼兒,他也犯不着日日為她擔憂了。
“真不好意思陳小姐,我這個人一向臉色不好,都是習慣,怎麽可能有事。是不是剛才吓着陳小姐了?”
宋雁聲暗暗惱怒,明明是他心裏一肚子火不清楚剛才他和徐敬棠的話被她聽到了多少,反而此刻還得跟她說抱歉。
然而湧星這幅沒眼色的樣子,反而讓他有些傾向于她什麽都沒聽到了——多說多錯,她若是知道了,自然應該跟他越少交集越好,不然幹嘛非要追在他屁股後頭打破砂鍋問到底呢?
宋雁聲的手搭在門把手上,遲遲沒有填推開書房的門。他扭頭往下看去,只見那個一身天青色旗袍的短發女子正在樓下跟宋青青叽叽喳喳着,宋青青開懷的笑聲像是出谷的黃鹂。
宋雁聲的頭又隐隐作痛了,他對身邊的貼身秘書道,“去,給我好好查查陳湧星的資料。還有,派人好好的跟着她,一舉一動,吃喝拉撒都要向我彙報。”
秘書低頭答應了下來。
宋雁聲望着樓下那個被宋青青送出去的窈窕身影,在心裏冷笑——
一切都太完美了不是麽,陳湧星,你到底還有多少專業手段?
湧星回到梧桐弄的時候心髒還在撲通撲通的跳着,幸虧梧桐弄還是熱熱鬧鬧的老樣子。她一路走過來,王家媽媽拉着她要去打牌,阿尼頭叔叔圍在王家媽媽身邊嘟嘟囔囔地唱着滑稽戲,各位老街坊們好像對她都有無數的好奇,一個個的都笑嘻嘻地跟她搭話。
湧星這才有種重回人間的感覺。然而她卻無力招架老街坊們善意的好奇和探究,她不能松懈,即使在夢裏也不能。她不可以讓任何人了解她。
她打着太極上了樓去,其中一個鄰居啐了一口,“什麽東西,一個狗漢奸罷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緊接着王家媽媽打哈哈的聲音,“诶呦呦劉太太,人家只是個小職員嘛,哪有你說的那個難聽喲。一個姑娘家的也是不容易的,這種話說了損陰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