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96 章 暴雨

第96章 暴雨

“陳小姐, 真不巧,督察長現在不方便見客。”

眼看着局勢有些控制不了,元空連忙張開雙臂就要攔住陳湧星。而湧星卻覺察出一絲異樣來, 她狐疑地望着元空臉上有些驚慌的神情, 一彎腰就從他手臂下鑽了進去。

“诶陳小姐!陳小姐!別進去!督察長不讓的!”

元空知道陳湧星在徐敬棠心中的位置,并不敢真正攔她。此刻只能急得連忙對着裏間喊道, “督察長!陳小姐進來啦!”

然而別墅內仍舊靜悄悄的, 空氣裏有隐約甜膩的香味。湧星心下一沉, 更是加快步伐。偌大別墅裏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只有老式的西洋鐘滴答滴答的走着。湧星在走廊裏奔走, 忽然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停了下來。

有細微風似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而那股甜膩的香味也是從這裏傳來。湧星跑得直喘, 來不及休息就一把推開了緊閉的大門。

然而面前的一切都讓她驚訝得無所适從 ——

房間昏暗不見丁點光亮,所有的窗戶都拉上了濃綠絲絨窗簾, 厚實的布料從房頂流瀉下來堆積在地上,阻擋了又有陽光。只偶爾風吹過的時候,簾邊微動, 有細弱的晨光落進來,然而在這樣的房間出現也不過是平添幾分悲涼而已。

湧星從沒見過徐敬棠這個樣子。

他就這樣窩躺在榻上, 整個人如同被打斷所有骨頭一般無措地歪斜在枕上, 閉着眼眉頭微聳,手裏握着一只琺琅煙槍,案幾上煙燈被他的氣息吹得幾欲飄搖, 而他兀自翻雲吐霧着,一副無人無我, 不知今夕是何夕。

徐敬棠也注意到了湧星的突然闖入,他緩慢地睜開雙眼望着她, 只是望着她,一雙眼睛透過煙霧似乎想要辨認面前臉色慘白的人就是身處現實還是夢境。

湧星從不知道一個人,那樣高大的身軀癱倒在榻上時是這樣的小的一團,徐敬棠長長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投下半圓的陰影,目光迷離地望着她也遲遲未曾移開。然而湧星已無暇顧及,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徐敬棠時常哈欠和眼下難消的淡淡烏青究竟為何。

“湧星……”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徐敬棠這才感覺身體終于又回到了理智手中。湧星從沒見過徐敬棠用這樣的眼神望着自己,倉皇脆弱,搖搖欲墜,極致的痛苦和歡愉都在他的眼底上演,宛若一個站在鬧市街口卻忘了回家的路的孩童。

湧星下意識地搖頭,這方面明明暖香迷人,可令她如同身墜冰窟。

于是慌不擇路地想要逃跑,誰知剛跑出去幾步,榻上的徐敬棠卻先她一步察覺到了她的狼狽慌張,他伸出手卻渾身無力,琺琅煙杆摔在案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徐敬棠不受控制地從榻上狼狽滾下。

“湧星…….湧星……”

湧星被這聲音吓的身子一抖,眼淚登時落了下來,直到小翹的鼻尖挂滿了淚珠之後,久久停滞不前的腳才換了個方向,走到他身邊,蹲坐下來,将他不受控制痙攣的身體抱緊懷中。

當他的身子跌落在她懷中的時候,湧星這才察覺到被衣物包裹下的徐敬棠竟然瘦成了這樣。

他突出的肩胛骨隔在她的心口上生疼。

徐敬棠窩在湧星的懷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湧星從沒見他這般脆弱過,仿佛一張紙片被風吹進了她的懷裏,稍有不慎就會把他捏個粉碎。

“是不是吓到你了?”

徐敬棠喘息着,說話間嗓子像個破舊風箱不住地呼哧呼哧着。他累及了,身體還沒被那完全極致中交付到他手中,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湧星摟着他,把早已淚濕的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卻沒有理他。

元空匆忙趕到,望着屋子裏狼狽的一切,頭也垂了下來。

湧星望着他,一雙眼睛瞪得發紅,忽然開口,“告訴我,是誰讓他染上的?”

“陳小姐…….”

“回答我!”

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忽然發出一聲咆哮,那聲音痛苦的便是摘膽剜心也不過如此了,聽得房間裏的人俱是一愣。徐敬棠從沒聽過陳湧星像只母狼似的怒吼,“湧星,不要為我這樣。”

可湧星此刻已經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了,她死死地盯着站在門口的元空,如果眼神是刀的話,元空相信自己如今已經去見閻王爺了。

“說話啊,你不是他的近侍麽?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恩人麽?!你就這樣報恩的?你就看着他這樣?你就由着他這樣?你就由着他……由着他……”湧星哽咽了,“你就由着他這樣折騰自己抽大.煙”

元空的心裏更不是滋味,他何嘗願意徐敬棠就如此堕落下去,然而這玩意染上了就戒不掉。之前徐敬棠不是沒有戒過,可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讓元空卻是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他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湧星如今毫無理智可言,恨不得此刻手裏有把搶,她絕對會毫不留情地對着他開槍。

“湧星,不要怪他,也不要為了我這樣。”

徐敬棠恢複了有些,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湧星止住。

“徐敬棠,你最好給我閉嘴。我恨不得也一槍崩了你。”

湧星渾身顫抖着,仍舊逼問,“告訴我,怎麽染上的。”

這煙瘾究竟是怎麽染上的呢?

徐敬棠苦笑,這世上的人最在意的就是圈子。所有人平日裏應酬客套,看着都是極親密熱絡之人,然而想要打入最核心的圈子內部,是不能存異的。尤其是對于早已陷入泥沼的人來說,一身整潔就是罪惡。

而徐敬棠身處這滬市紙醉金迷的風暴中心,又豈能獨善其身。開始是為了打交道套情報,可這玩意如同影子,一旦沾上卻是如何都不能戒不掉的了。

徐敬棠低聲說着,湧星閉着眼流淚,其實她早已猜到這些,可是當聽着徐敬棠親口說着這些的時候這痛苦卻依舊如同猛浪潮水将她激打地體無完膚潰不成軍。

“湧星,不要哭。”

徐敬棠緩過來了,他不停地擦去湧星臉上的淚水,喉頭滾動,聲音也不覺哽咽了,“不要哭,湧星,為了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哭的。”

“你當然不值得!”

湧星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她明知道徐敬棠也是迫不得已,但卻賭氣如此說道。徐敬棠聽着,倒也是自嘲般笑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卻力氣耗盡,陷入昏迷似的沉睡之中。

然而剛才還憤怒地像只母獅子似的女人卻再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等到徐敬棠悠悠轉醒之際,才發現周圍已經被收拾的整潔如新,一張毛毯蓋在他的身上。

徐敬棠的所有理智這才終于歸位,一股無法抑制的恐懼感從他的心底油然而生,只覺無數冷氣如同螞蟻一般從他的骨頭縫裏鑽了進去。

“湧星?”

“陳湧星?”

徐敬棠發瘋似的沖了出來。這房子他熟悉地厲害,從前也是一個人住的,然而此刻他從樓下飛奔到樓上,一扇一扇被打開的大門昭示着房間的空蕩蕩。

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

陳湧星之前睡過的床如今被疊的毫無褶皺,這間位于二樓的房間又恢複了從前那副無人問津的客房模樣。只有書房裏散落在地上摔掉了書頁的俄文書,昭示着她曾經來過的痕跡。

徐敬棠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她走了。陳湧星真的走了。

徐敬棠只覺得十年前那個暴雨前的黃昏又回來了。他此刻害怕聽到任何聲音,害怕聽到再有人說出十年前的那句話來,說陳湧星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那時候他二十出頭,身無重擔,大可以拿出十年來賭,賭陳湧星會回來。

然而如今的徐敬棠已經不單單是徐敬棠了,他再從哪裏去找十年的資本來賭一個杳無音信的人?

此時屋外狂風大作,屋子裏的窗戶沒關,忽然一陣大風刮過,雪白的窗簾一下被吹了出去,鼓鼓囊囊地想要向虛無讨要些什麽。和十年前,他跑到愛當亞路39號的陳公館樓下時聽到陳湧星再也不會回來時的那天天氣一樣。

徐敬棠才知道即使如今他已經成了法租界說一不二的人,可是十年前的那個女學生還是捏着他的命門,只要動動手就可以将他捏個粉碎。而徐敬棠太了解陳湧星了,她是個沒心肝的女人,只要她想逃,他窮其一生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徐敬棠忽然感覺到臉上一涼,伸手一摸,竟然是雨水。

春季的雨水又急又大,竟然霎那間已經噼裏啪啦地下了起來。他慌神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了一句,“先生?”

天色昏黃,一道閃電落下,元空站在樓梯上望着徐敬棠倉皇的臉,忽然忘了要說的話。

“先生,下雨了。”

徐敬棠的臉上布滿了水痕,元空只當那些是雨水,體貼地低下頭不再去看。徐敬棠見來了人,此時即使心如刀割,可是還得強忍着問道,“什麽事?”

“啊,我來是想問問,要不要去給陳小姐送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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