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19 章 笑

第119章 笑

又是一輪轟炸來襲, 不時有碎石土塊落下,人們随着震動發出一陣接着一陣的驚呼。

“你—說—什—麽—?大—聲—一—點—!”

宋青青聽不清楚,扯着嗓子問道。湧星緊張地拉着她的手, 又道, “阿紅!是阿紅,她不在這, 你有看到她麽?”

“她還沒來?”宋青青也是吓了一大跳, 但天性樂觀并沒有當回事, 反而嘲笑起湧星大驚小怪起來, “說不定她沒到這來呢, 一會兒出去再找她。”

可湧星卻隐隐覺得有些不安——她們所處的這個防空洞算是離徐公館最近的一處了,在匆忙趕路的人的下意識裏, 這裏一定是首選。

然而阿紅卻不在這裏。

這次忽如起來的空襲卻持續地比任何一個人想象中的都要久,差不多一小時之後, 防空洞外的轟隆聲才漸漸消沉下去。有人出去洞外查看,卻聽到洞外有人大罵起來。

洞內漸漸空了起來,空襲剛過, 所有人都忙着跑回家去确認親人是否安全。

湧星二人出了陰暗的防空洞,站在這天色大亮的街道上, 心情卻并未改善多少。她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街道滿是狼藉,枝葉碎石以及被炸地半邊焦黑的老樹就這樣在街道四處東倒西歪着。

空氣裏滿是火藥味,塵土味以及如同陰影一般不起眼卻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宋青青緊緊地挽着湧星的胳膊, 拿還沒還的瓷碗擋在臉前不敢看街上這混亂的場景。整個城市已是千瘡百孔,天空被濃煙遮蓋, 地上滿是殘骸——樓的,樹的, 還有人的。

湧星的承受能力比宋青青好些,面對此情此景竟也有股反胃感從胸口頂上來。此時這一片區都剛剛經過了轟炸,任何交通工具都已切斷。即使湧星心裏暗暗擔心家裏的密室在這場不在計劃內的空襲時間內暴露出來,卻也只能先帶着宋青青回公館去,等她家裏人來接了。

身邊都是哭天喊地的叫聲,右手邊就是一個渾身是土的女人抱着一沒了半邊身子的男人,那男人如同破布似的搭在她的身上,浸紅了女人的半邊身子。

湧星的心抽痛了一下,下意識地響起徐敬棠卻又像是有什麽忌諱似的趕忙将他從自己的腦海裏趕走,好像她身處的位置如此危險,危險到連他出現到自己的腦海裏都是一種拖累。

好像“不去想他“這件事,在此時此刻也成了一種最易上手的虔誠的保護手段。

宋青青即使閉着眼睛也是煎熬,周圍民居裏人們的哭喊和傷者痛苦的無意識的呻吟都讓她渾身像是被針紮了一般,她一向是不拘着自己的脾氣的。

為什麽?因為她有撒野的資本。然而此時此刻,宋青青卻乖順地像一只沒了母親的幼犬,于這修羅場一般的亂世內,像是直覺一般的,她只閉着眼,逼着自己耳朵裏只有湧星腳上那雙半舊的瑪麗珍鞋踩在地上的聲音。

噠,噠,噠,噠,她走的堅定,一聲接着一聲,是宋青青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忽然,腳步聲停了。

“怎麽了?”

宋青青杯弓蛇影地問了一聲,然而湧星卻沒有回答她。到底是沒耐住好奇,宋青青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睜開一條縫來,她先從腳邊看去,一點點地往外延伸——先是那雙半舊的瑪麗珍鞋落入眼簾,緊接着就是腳邊破碎的白瓷碗碟。

那瓷片的碎片上正印着一朵鮮紅的杜鵑花,同宋青青手上緊抓着的那碗邊有着同樣的花型。

宋青青不敢置信的睜大雙眼,只見那湯桶散落在地上,濃稠的藕汁灑在地上,粘稠地流出一個不規則的原型,而那夥計的手卻挂在桶邊,垂在湯裏,表面被燙的紅腫卷曲。

而那夥計的身子卻不知蹤跡。

“嘔…….”

宋青青将碗塞進湧星的手裏,慌忙捂住嘴扭彎下腰就開始幹嘔起來。

湧星卻并未有明顯反應,只是将那碗輕輕地放在那滾倒的湯桶旁。這動作有些奇怪,不過這兵荒馬亂的時節下并未有人有經歷分旁人一眼。

瓷碗的白刺痛了她的雙眼,湧星轉過頭來僵硬地幫宋青青拍起背來。

旁邊就是公共電話亭,亭子的玻璃門已經不見蹤影,湧星嘗試地撥打了一下——聽筒裏好無聲響,看來這一片的電話線路都被破壞了。

盡管猜到了,但是聽筒裏毫無聲響傳來的時候湧星還是下意識地有些失望。宋青青慘白着臉拉着她,語氣裏已帶有哭腔,“湧星,我們快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湧星點點頭,然而她們兩個卻沒一個知道前方還有怎樣一個大禮正等着她們。

直到看見阿紅倒在家門口五十米的地方。

她通身沒有明顯傷痕,只要腰上沒摘的圍裙昭顯着方才的混亂與匆忙,然而面容沉靜地卻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阿紅?”

宋青青臉上難掩訝異,正想上前卻被人攔住。湧星兀自上前剛一查看,便覺自己被一大鐘罩住,冥冥中不知誰将大鐘敲響,只剩她進退不得頭腦一陣嗡嗡鐘鳴不消。

“湧星?湧星你還好麽?”

宋青青緊張地摟住她,結結巴巴道,“……說不定,說不定她是暈倒了。湯姆醫生對這種眩暈症很有心得,等我給他去個電話…….等我…….”

“不用了。”

湧星平穩的聲音傳來,若不是她唇無血色,宋青青當真要以為她此刻心如止水毫不在意了。

“沒救了,脖子斷了,估計是被碎石砸的。”

湧星擡起頭查看起徐公館來——徐公館的房子還算結實,窗戶全部炸碎了,屋頂似乎有破損,但是整體結構完整。然而湧星本該輕松的心情卻被風吹的了無痕跡了。

“這怎麽可能呢?”

宋青青不敢置信,吓得連淚都落不下來,“她……她看起來…….反正就是不會的。”

湧星明白宋青青的意思,即使她已然語無倫次。

宋青青覺得阿紅沒有死,是因為阿紅神色太安詳了。而且她衣冠整潔,連頭發都意思不亂,就好像跌了一腳沒來得及爬起來而已。

她這樣幹淨安詳,別說跟街上那些沒頭沒胳膊的屍體相比了,她甚至連血都沒流。

宋青青第一次知道,脖子斷了,人就沒了。

就這麽脆弱,一瞬間的事而已。

無論你想不想得到,接不接受。

死亡不會跟人打商量的。

宋青青終于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打破了,或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而她從前從未真誠的生活過。

她逛街,參加沙龍,在維新政府裏消磨時光鍍金,走在路上遇到乞丐賞他倆鋼镚就自以為善良關懷了。宋青青這一天才感覺到自己僞善,她享受着一切旁人享受不到的待遇,甚至用自己從未創造就得到的資本去彰顯自己的仁義道德,這就是僞善。

她此刻落下的淚水,和在得知面前的人已經死去時停住的腳,都是僞善。

湧星此刻來不及注意她,她上前一步去摟起阿紅的屍體。可是看樣子阿紅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屍體已有些僵硬,湧星忙得焦頭爛額但還是無從下手。

“湧星……你擡不動她的…….”

宋青青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湧星愣住,過後又繼續擺弄阿紅的胳膊試圖讓這根毫無力氣的手臂可以搭在她的肩膀上,半饷才道,“那我能怎麽辦?”

“看着她暴屍街頭麽?”

話音未落,卻聽到身後的女人傳來愈發急促的呼吸聲。湧星嘆了口氣,她并不責怪宋青青的無動于衷。宋青青和她不一樣,她自小就錦衣玉食,忽然遇到這種事,退縮也可體諒。

想明白了湧星也并不期待什麽,卻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極其壓抑的尖叫——

“啊!!!!!”

湧星吓了一跳,皺眉瞪眼地歪頭望着宋青青,想看看她到底要幹什麽。

結果宋青青卻是一臉發洩過後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一挽袖子,長腿一邁就邁到了湧星的面前,“擡!陳湧星,我一定是上輩子是你殺父仇人,不然這輩子不能栽在你這!”

湧星失笑,也不多什麽。兩個人費了半天勁兒将阿紅擡進來房內,湧星拿了件新床單蓋在了阿紅的身上。就在床單即将蓋住阿紅的臉上時,手卻被宋青青攔住。

“湧星,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還是不相信。”

宋青青覺得此刻的自己很陌生,好像自己所有的情緒都被罩上了玻璃罩子,都變得模糊和不真實起來。痛苦和喜悅都像是別人的情緒,而她卻像個局外人,冷靜的不像自己。

湧星沒有說話,只是垂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別在意,生命無常,也是尋常。”

宋青青還想說什麽,卻聽到外面有人按響了門鈴——是宋家派來的,但不是別人,正是宋雁聲。

“青青?青青!”

湧星給她開了門來,宋雁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神色十分不滿,但還是強按下,扭頭檢查起宋青青來,見她無恙這才一把拉進懷裏,嘴上還罵道,“我不是告訴你,不許你亂跑,你為什麽不聽話?”

然而宋青青卻是一把推開了他,張嘴就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神色複雜地望着他,扭頭對湧星笑了笑,“湧星,我先走了。”

這一笑,幾乎不是宋青青了。

她從未這樣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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