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搖曳
牢房內。一排身穿黃色警服的憲兵走過。
送走了宋青青二人之後, 林洵仍舊是默默推着受傷的身軀慢慢退回到草垛旁。她的背上布滿了細密的新舊傷口,然而她幾乎麻木了,就算有不少堅硬的草茬紮進她還未愈合的傷口裏, 她也幾乎是感受不到了。
沉重的枷鎖在石地上脫出刺耳低沉的聲響, 暫時将她微弱的呻吟掩蓋。
林洵有些失神地仰躺在草垛上,望着天花板, 一雙眼像是挂了秤砣般沉重地一張一合。最近發生了太多事, 她好像已經忘記自己第一次聽到宋雁聲的消息時那幾近悲壯的心情了。
獨自一人在後方歷練的時候, 不是沒有驚險的時刻, 可是好像心裏總有一個地方是滿的。可誰曾想從前線回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之後, 她的心卻像是被炸毀的斷壁殘垣,風從縫隙裏吹來吹去, 呼呼作響,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滿溢的地方了。
林洵思緒飛舞間, 卻聽到托盤摔在地上的聲音,有男人粗聲粗氣道,“開飯了!”
林洵連忙睜眼, 她看着欄杆外那個低頭放菜的廚子,忽然開口喊了一聲, “施慶?”
她本是心裏有些打鼓, 然而那埋頭添飯的男人顯然背部一僵,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四周,沖林洵點了點頭。
不必在說些什麽了, 看來施慶對她們的了解要比林洵想象地多。林洵若無其事地端過自己的飯菜吃了起來,順從地像是無事發生。
而施慶也挪着自己胖胖的身子往下一個窗口移動。
牢房裏的飯菜僅可果腹, 別說味道了,食材都是邊角料拼湊的。林洵從前錦衣玉食慣了, 哪裏見過如此陣仗,但為了活下去還是一口口地逼着自己咽下去,同時又望着那個名叫“施慶”的胖廚子出神。
滿臉的油汗,象征着廚師身份的白圍裙上滿是黃黃黑黑的油污,指甲長就不說了,還髒兮兮的,駝着背,怎麽看怎麽讓人犯惡心。
這種人怎麽會是她們的同志呢?
林洵真是要懷疑是不是陳湧星慌忙間傳錯了密碼。
在後方的時候,雖然大家身上的衣物都很破舊,但是都在盡力保持着幹淨。林洵生活在他們中間,即使之前的生活經歷完全不同,卻從沒有感到有半分不适。因為那些人的思想是領先她的 ,她幾乎一直在學習,還常常覺得時間不夠。
滬市的同志怎麽還有這樣的呢?
林洵有些奇怪,但思來想去,或許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吧。如今她的身份變了,這座她打小生活的城市也變了,一切都還得慢慢适應。
其實對于施慶的身份,湧星也是昂剛剛從徐敬棠那裏得知的。她本打算找機會專門去找一下林洵,卻沒想到宋雁聲使起自己的妹妹來也是十分順手,倒是給了她一個順水推舟之便。
徐敬棠似乎對林洵有其他的打算,此番也只是讓湧星透露出消息出來,寬慰她切勿輕舉妄動。雖然不明徐敬棠葫蘆裏買的什麽藥,但湧星仍打算在家等着将順利傳遞消息的喜訊告訴他。
結果等來的不是徐敬棠,而是一提着禮盒的警衛員。
原來是滬市來了一位剛從香港回來的大人物,滬市名流們臨時發起了一個晚會——徐敬棠一會兒還有會,特意找了個警衛員送來通知。
湧星接過禮盒,送走了警衛員之後,這才自個兒慢慢回到沙發上看了起來。
盒子裏裝着一件簇新舞裙,猩紅的綢子布在燈光下映出流水般的光澤,裙擺繡有銀線,像是夜空中的一顆顆星星帶着璀璨尾巴從褶皺內流瀉而下。
而裙子也暴露得厲害,湧星歪着頭望着手中兩條細細的肩帶,以及面前這兩片看起來剛吵過架的遮擋物,光是看看就實在是有些臉紅。
誰讓這件裙子這般光鮮明豔,奪人眼球。
陳湧星長這麽大,從未有一日穿過這般招搖的裙子,也從未在任何人眼前這般照耀過。
湧星歪着頭琢磨徐敬棠腦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可實在是線索稀缺,最後還是沒有想出來為什麽。
這也是徐敬棠骨子裏帶出來的東西,不按套路出牌。
湧星将裙子随意地丢在沙發上,自己上樓去花了一個精致的妝。過了一會兒警務員在外面等得着急,眼看着開席的時間就要到了,只得鬥膽上前敲了敲門。
開門先入眼的就是一張紅唇,緊接着是只小翹圓亮的鼻頭,最後才是一雙狹長如遠山的眉毛。
警務員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低下頭去,又看到一雙白皙的腳從睡裙裏探出來踩在暗黃的木地板上。
“不就是遲到麽,他消息來的這麽晚,出會兒醜也是應當的。”
“哐”的一聲,大門又關上了。
過了大約一刻鐘,門終于開了。米白色的流蘇外套披在外面,垂垂疊疊的紅流瀉而出。
腳上仍舊踩着一雙半舊的瑪麗珍鞋。
“今天這麽熱?熱得滿頭汗?”
湧星上了車,笑着跟警務員說閑話,“你也知道,我一個女人家不方便請你進來,不然肯定得請你進來喝杯冰水的,不然你大哥也是要罵我的。”
“嫂子說笑了。”
警務員有些惶恐,磕磕巴巴地吐出這一句,卻是專心開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了。
湧星早看穿了他的窘迫,有些好笑,心裏有暗暗有些得意——
她到底還是穿上了那件裙子,雖然不知道徐敬棠幹嘛忽然這樣,但她知道這就是徐敬棠的戰帖,她要是連件裙子都不敢穿,今後只怕是再也沒法在徐敬棠面前擡起頭了。
車開到仙樂斯的時候,舞會早已開啓。
仙樂斯的琉璃大門緊閉,但仍有七彩燈光不時地折射在門上,昭示着這裏面的五光十色,歌舞升平。
只是這一切是門檻的,跨得進的是快樂,跨不進的是逼人的酷暑。
警務員連忙上前要去跟門童打招呼,可車後面的貴太太卻是輕輕擺了擺手叫他停下。
警務員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竟然這樣聽一個弱質女流的話。他只呆呆地站在路邊,打開車門,先是一雙素白的腿,緊接着是女人烏雲似的黑發。
女人下了車卻不急着進去,就在這夜色下,在這寂靜的街道上,旁若無人地褪去了蓋在肩頭的流蘇披肩。
警務員不覺嘴巴微張,望着女人流暢的胳膊,渾圓的前胸,還有白皙的後腰。這裙子暴露極了,背後只有幾根紅線,像極了前世在月老廟裏看到的那幾根。
可她的腰線極美,如此愈發襯得她身材玲珑有致。
湧星将披風丢給警務員,望着他傻乎乎的樣子勾起嘴巴一笑,便大步流星地徑直走了進去。
門童哪個不是眼力見兒極佳,也不問什麽,生怕得罪了面前這位明豔動人的女人,連忙開了門。
大門很沉,一推就是“吱呀”一聲。
舞池裏已聚集了很多的紅男綠女。那沉重木門的響聲,在此刻,竟然像是西洋故事裏十二點準時敲響的鐘聲。
唯一不同的是,故事裏的鐘聲預示着落幕,而此刻,卻是好戲開始。
陳湧星無懼這無數雙眼睛射來的複雜目光,她既然來了,就是做好了當這場晚會的女主角的打算。
這還是她第一次當女主角,赤裸裸地任由衆人觀賞。
湧星仰起頭來,就看到二樓的徐敬棠坐在圍欄旁沖她舉了舉手中的紅酒杯。湧星也舉了舉酒杯算是回應。
其實心還是砰砰跳的。
她只是很會假裝而已。
可是心裏又有種奇怪的感覺冒出頭來,像只羽毛似的輕輕地搔着她的心髒。
她小口地喝着香槟,一杯還沒喝完,便有男士上前搭讪。不過不用陳湧星開口,一身正裝的徐敬棠已經下了樓來向她伸出了手掌。
湧星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心,徐敬棠一使勁兒就将陳湧星摟進懷裏。
“行,有種。”
徐敬棠很滿意,拉着她進了舞池裏,上下打量了一下又道,“你穿上還他媽怪好看的。”
湧星掐了他一下,“誇就誇,罵人幹嘛啊。”
又道,“說,幹嘛忽然送衣服來,還是這樣的。”
“不怎麽啊,就是路過,看到櫥窗裏有,覺得适合你就送過來。”
徐敬棠又把陳湧星往懷裏漏了漏,恨不得将手再長大些,将她整個後背都捂上才行。
自個兒嘟嘟囔囔道,“這衣服穿一次就得了,以後就不要穿了。”
一句話遮遮掩掩的仍舊醋意十足,湧星忍不住笑了,“怎麽,不是你說适合我麽?”
徐敬棠望着她這幅明知故問蔫兒壞模樣,低頭在她耳朵上咬了一下,再看到陳湧星終于有些局促之後這才心滿意足道,“陳湧星,你天生應當如此。”
享受女人羨慕,男人追捧,永遠旋轉在最亮的那盞聚光燈下。
可偏偏得不到。
還得四處躲藏。
陳湧星被徐敬堂摟着,在人群中旋轉着,徐敬棠的眼睛很亮,她望着他,覺得仍舊是十年前那場大雨裏,被淋濕了卻依舊透亮的眼睛。
舞曲終了,陳湧星轉身的時候卻看到一旁一個面生的男人笑着沖她舉了舉酒杯。
那是張從未見過的面龐。
“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