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身體抱恙
隔壁的甄太太最近有些走出傷痛的勢頭了, 偶爾也會到徐公館上坐着,只是不再織毛衣了,只在一旁看着湧星手上翻飛, 偶爾指點兩句。
還是湧星提議換個環境散散心, 甄太太這才答應一起出去轉轉。
送到甄太太手裏的船票日期臨近,湧星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 最近竟也生出了許多餘香猶在、俯仰空如昨般的感慨來, 時常心下沒來由地就是有些惆悵, 好像萬事萬般放遠都無意義, 渾身只覺疲憊。
兩個人去國泰大戲院看了場新上的歐美電影, 黑暗中甄太太看得很入神,湧星從她身旁起來去了趟衛生間。走到走廊時, 光線驟然大亮,湧星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 随即走進走廊深處,卻并沒有急着去盡頭的衛生間,而是一扭頭進了一扇掩着門的員工室內。
果然房間裏已經有人在等她了。
看背影是個貴氣十足的公子哥。
湧星望着那背影卻是目光閃動,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無法表達。還是面前那人感覺到了來人,扭過頭來, 才顯出一張清秀的臉來。
林洵清瘦了許多, 臉色也早不如從前在章家時那副細皮嫩肉的模樣,然而一雙眉毛卻恢複了原本的野生狀态,張牙舞爪地昭示着自己的生命力。西裝下的一身瘦骨卻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堅韌坦然。
“陳同志, ”
像是故意逗她似的,林洵歪了歪頭笑眯眯地一字一句道, “久仰大名。”
湧星卻是眼睛紅了,上前一步連忙張開懷抱上前,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然而時鐘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兩人不敢耽誤,湧星從懷裏掏出兩張車票來遞給她,同時林洵從西裝內側掏出竊聽器,二人交換。
“都按照要求錄好了。”
湧星點了點頭,“你現在立馬往北車站去,會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在那等你,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節紅線,你帶他一起回後方。”
林洵連忙問道,“其他同志呢?”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各地都有我們的同志滲透,大部分同志已經被陸續營救出來了,你都算晚的了。”
陳湧星開玩笑,二人相視一笑,卻不再停留,湧星扭頭走回了漆黑的戲院裏,裝着竊聽器的手包緊緊地貼在大腿旁。
電影結束後已經是傍晚,湧星整個人處于極度緊張和敏感的狀态,手包裏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像是一塊熾熱的烙鐵貼在她的腰側,讓她心下惶惶,不敢放松一刻。
可表面上還得維持着平靜神色,幸好近旁的甄太太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并未對湧星有過多的注意。兩個人找了家做蘇杭菜的館子,那館子不算大,勝在窗幾明鏡。老板長了張讨喜的圓胖臉,甄太太嘗了一口之後就誇了句地道——
“這麽地道的杭幫菜,從我跟着來到滬市之後就沒吃過了。”
甄太太放下筷子笑了笑,“算一算,竟然也過來二十年了。”
“我是十二歲那年嫁給他的,十四歲就來了滬市…….”
“……誰能想到竟落得個這般下場。”
她臉上的傷痛毫不掩飾,這些話如同撕裂剛愈合的傷口,血淋淋地暴露在彼此眼中。
湧星寬慰,“或許這就是生活吧,誰能想到甄先生會遭此橫禍呢,只可惜如今就剩你一人了,若是有孩子陪伴,或許還能為你分憂一二。”
甄太太倒是很看得開,笑着搖了搖頭,“徐太太,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然而她并不打算解釋這句忽然冒出來的話,反而又附和似的講起過去來。
“曾經我們有個孩子的,出生的時候好會折磨人,幸虧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了,只是我身體就算垮了。只可惜福薄的很,沒多大也去了,倘若他能活着,便是不養在我身邊。我只需曉得他在這世上活得好好的,我也是甘心的。”
湧星沒想到她們也有這樣曲折的故事,沉默半晌只道,“甄太太,你要堅強。”
二人不再說起這些糟心事,甄太太說起自己在香港有個遠方表姑。
“雖然寄人籬下會難些,但肯定難不過這兒了。”
夜燈閃爍,湧星發覺甄太太似乎也從之前那種痛失伴侶的狀态中走了出來,說起未來,雖然語氣裏滿是擔憂,但多多少少也生出對未來的希望和向往來。
兩個人好像都把這次當成了一次無聲告別,誰都沒有說再見,但似乎誰都知道這大概是最後一面。甄太太今晚似乎十分盡興,自己喝了好幾盅不說,連湧星都被她灌了兩杯。
她們回家的時候 ,月亮剛剛挂上樹梢。
汽車駛進巷子的時候,湧星卻敏銳地發現徐公館的門口似乎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她心中登時緊張起來,待車子駛近,湧星的心沉入谷底——只見坂口英夫正帶着一堆日本憲兵圍在門口。
甄太太也下了一跳,兩個人連忙下了車來。卻看到坂口英夫冷笑着攔着了她們二人的去路,盯着陳湧星道,
“督察長太太,剛剛發生了惡劣的劫獄事件。我們很重要的犯人失蹤,憲兵隊請您回去調查。”
他言語倒還客氣,可聽到人耳朵裏卻是赤裸裸的威脅。
湧星不怕跟他去憲兵隊,但是她卻不能帶着手包前去。手包裏是極其重要的竊聽器,一旦暴露,她必死無疑不說,之前所有的計算和辛苦将全部付之東流,甚至可能拖累衆多滬市的地下情報人員。
“監獄的事,坂口少佐應該找我的先生,而不是把我們家的宅子當賊一樣圍着。”
湧星冷了臉,厲聲道。
坂口英夫寸步不讓,“督察長太太,不好意思,事發突然,而且那人與您私交甚好,而你今日又一天不在家中,還是得請您前去調查啊。”
這意思就是逃脫不了了。湧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仍舊道,“去也可以,只是我這一身實在不方便,還一身酒氣,實在惹人笑話,等我進去洗漱一番換身衣服,再跟你出去,這樣可以麽?”
坂口英夫上下打量了這位一眼,遲遲不肯答應下來的時候,一旁的甄太太卻開了腔。
“少佐,徐太太今日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我可以幫她作證。不過是換個衣服洗漱一二,這徐公館已經被你們圍了個插翅難飛,還在意這一會兒麽?”
坂口少佐這才點了點頭,對旁邊的憲兵點點頭算是放行。
湧星感激地對甄太太點了點頭,走進屋去。來不及耽誤,趕忙将手包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之後這才洗漱換了衣物出了門來。
“督察長太太,請吧?”
上車前,湧星忽然問,“坂口少佐,我先生知道你們的行動麽?”
坂口英夫撇嘴聳肩,沒有回答。湧星氣悶,卻也無法只得低頭上了車來,跟着去了憲兵隊的審訊室。審訊的內容自然是圍繞林洵,然而湧星确定他們手裏沒有确鑿證據,只咬死沒見過不了解不熟悉不松口,于是審了一晚上仍舊是一無所獲。
而坂口英夫很顯然并不打算這樣放過陳湧星,于公于私陳湧星都是徐敬棠一個最可能攻破的脆弱之處,于是下令将她關進牢房了。
日本憲兵舉止粗魯,顯然是得了命令并打算對她客氣。
湧星也自坐上車後便口腹一陣惡心泛酸,此刻被人粗暴地推進牢房,腳下一軟便是跌在堅硬膈人的地磚上,破了皮的掌心傳來陣陣刺痛,腦袋一時眩暈倒像是被誰照着後腦勺來了一拳。
她面色蒼白地挪到牢房裏的草垛上閉目養神,不敢顯露出自己此刻身體的異樣——她是知道日本人的手段的,他們毫無人道主義精神,一旦發現獵物的傷口便立馬會化身螞蟥直勾勾地往人的血肉裏鑽。
警務處的事也很多,不是什麽大事,但涉及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徐敬棠在局裏雖然心下挂念計劃,但仍舊得沉下心來先把眼前一樁兩方扯皮的交通案件處理得當。不大的一件事,竟然忙了一晚上,直到天色大白,徐敬棠正昏昏然時有人來傳話,說是外面有人來找他。
出了門來,才發現竟然是甄太太。
湧星雖與甄太太交好,然而徐敬棠與她卻實在生疏,又因甄鳴荃的緣故,徐敬棠跟她交集并不多,此刻見到門外等候的甄太太,先是一愣才走上前來,
“甄太太,找我?”
甄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來,“督察長大人,我今天冒然前來實在有些唐突啊,不好意思。只是我姑母給我來了信催我早些到香港去,而湧星又被坂口少佐請走了,所以我只好把鑰匙先轉交給你了。”
甄太太神情自然,“湧星之前答應我了,這屋子裏的物什還得麻煩你們幫幫忙了。”
徐敬棠卻問道,“坂口少佐?湧星怎麽會跟坂口少佐有關系?”
甄太太這才驚訝道,“督察長還不知道麽?昨晚的事兒,說是什麽囚犯越獄,要湧星去調查。”
徐敬棠接過鑰匙來,攔了輛黃包車将甄太太送走之後,立馬叫了車來,直往憲兵隊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