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42 章 一無所有

第142章 一無所有

此刻的滬市像是成了一座巨大的舞臺, 而這個沉寂靜默的雨夜好像變成了1938年最為特別的一天——仿佛就是在這一夜,老天拉開幕布,下了一場極富哈姆雷特似的悲劇似的最大暴雨。

狂風裹挾着豆大的雨點打在黑夜裏如同被鬼魅附身的東倒西歪的樹影上, 呼嘯着砸在她的手上, □□的腳踝上,然而這般大雨卻沒有一滴雨水打在陳湧星的臉上。

是面前龐大的黑影替她抵擋了這一切。

陳湧星仰着頭, 望着面前這個被雨衣包裹地幾乎要與這濃密黑夜分辨不出邊界的人, 滿眼的不可置信。

直到他濕漉漉的額前碎發貼在她的臉頰, 陳湧星幹燥的面龐終于不再平靜, 于是也不再顧忌這狂風暴雨伸手回擁了他。只聽到徐敬棠顫抖着聲音說,

“陳湧星,你是我今生第二種信仰。”

“我需要你, 我離不開你。”

這是陳湧星第一次見到徐敬棠這般幾近怯懦的模樣,他的身體在懷裏輕顫, 分不清原因是寒冷還是其他。

徐敬棠生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陳湧星知道他在怕什麽。

她一直知道。

可她能做的只是在此刻抓住他,抱住他,吻住他。

就如同他不過一切地跑過來吻她。

他們都像是輸到籌碼不多的賭徒, 明明輸局已定卻仍是拼上底褲也要盡力一搏。

陳湧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不知道該怎麽對徐敬棠開口, 告訴他她舍不得放不下, 肝腸寸斷到頭來只是還沒有抱夠。

她還是貪戀可以跟他擁抱的感受。

不遠處有一束微弱的光射來,這是同行的夥伴向他發來的警告。湧星連忙推開他,示意他快些離開。徐敬棠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張票遞給她, 湧星接過一看,卻是一張南京開往哈爾濱的船票。

“這是…….”

湧星明白過來, 可一雙手晾在半空中十分躊躇,“我也要離開是麽?可我答應過你的, 我會在滬市等你回來。”

她之所以這般堅持一定要留守滬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要讓徐敬棠知道無論他飄向何方,她都會在原地等他。這樣無論歲月如何蹉跎,人事如何輾轉,徐敬棠總有歸途。而他們總會相聚。

可如果她也離開了滬市,他們夫妻二人就如同湖面上斷了根的浮萍,從此随世事逐流,天涯海角卻是再難重逢了。

“湧星,讓我安心。”

徐敬棠看出了她的遲疑,心中鈍痛之餘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是目光低垂望她,大手撫過她的面龐像是拂過什麽柔軟易皺的高貴絨布。

“聽話,如今局勢短期而言于我們不利,日本人又集結了一批□□,勢必會反撲,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艱難路程要走。滬市作為軍事交通要塞,勢必不會安寧。湧星,我舍你一人在這,我如何安心?”

“你明知道的,只有你安全了,才是拯救我。”

盡管徐敬堂有意不願多言,可湧星怎會不知這一方小巧船票勢必費了他不少心裏。此刻也只能接下,不再多問。見她終于乖乖聽話一次,徐敬棠臉上終于多了一抹笑意,語氣也緩和下來,眉宇間更添柔情。

“會有一輛牛車停在城南馬家莊的丁字路口,你去後他們會帶你去南京的港口,但記住,十點一刻前務必趕到。日本人不是傻子,一旦他們發現文件被動過,勢必會封鎖城市,湧星,那時候想要出城就難了。”

湧星都一一應下,徐敬棠在滬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給他增加十分的危險。時間緊迫,徐敬棠交代好一切後才在她額前落下一吻來,再次如風般消失在這茫茫雨夜中。

而湧星也不再耽誤時間,立馬上了樓去收拾衣物,可又覺得拿着行李箱只怕會被日本人當成靶子,逃不脫不說還得連累徐敬棠,于是只将皮箱丢在一旁,拿了相關證件放入手包內轉身便要下樓離開。

一低頭就看到了腳邊淩亂的皮箱,陳湧星的心忽然一沉——那皮箱是陳玄秋在她大學入學前的暑假為她定做的,如今跟着她也有了十餘年的年頭,如今就這麽孤零零的躺在床邊,淩亂的衣服四散開來,房間裏滿是逃跑前的荒唐。

然而已經顧不上這些了,湧星只換了一身低調方便的洋裝,扭頭便出了門去,然而下樓時“噠噠”的皮鞋腳步聲戛然而止,湧星忽然意識到她與徐敬棠相互依偎的巢床——徐公館——其實是個随時會爆炸的炸/藥包,在徐敬棠書房的後頭藏着成百上千份的地下黨資料,一旦她和徐敬棠離開,雖然自己遠離了是是非非,然而日本人一旦搜查到了徐公館,發現了密室那組織幾十年來在滬市建立起來的暗網心血便會就此功虧一篑。

事發突然,徐敬棠也沒想到自己必須這麽匆忙地離開滬市,是而也未曾想過要如何善後。然而湧星既然想起來,那勢必不能不管不顧。

客廳的西洋鐘滴答滴答的走着,然而湧星胸膛內心跳如雷,雙手緊張地滿是冷汗——此刻鐘表指針指向十點,她還有一刻鐘的時間。

今晚或許是她活下來的唯一機會。

要怎麽辦?

陳湧星焦急地思考着。忽然窗外一陣驚雷響起,還沒等人反應過來,緊接着就是一道幾欲劃破夜幕的閃電照亮了詭異的樹影,陰暗的樓房,以及陳湧星蒼白如鬼魂般的臉。

然而又是這駭人的雷電忽然給陳湧星送來了靈感——

或許,她能以這場百年難遇的大雨做一場人為的意外事故來呢?

随着心頭那個略顯瘋狂的念頭逐漸成型,湧星整個人也冷靜下來。窗棂在寒風中被吹得呼呼作響,玻璃上早已籠上了一層濃白的水霧,昭示着此時屋內屋外斷崖式的溫差。

然而湧星卻來不及披上外衣,快步沖到後門,手上還未曾使勁兒,門便被大風頂開。湧星無法招架,任由那門扉“咚”的一聲重重地砸在牆上。後院漆黑一片,籬笆旁新搭的棚子下正停着一輛簇新的老爺車。

那車一看就價值不菲,然而徐敬棠卻未曾有過收集名車的癖好,從來只是讓元空開着警務處配給他的那輛軍用轎車在滬市游蕩。後院裏停着的這輛正是之前有人有意奉承他,新送來不久,徐敬棠還沒來得及試手,便已離開滬市。

此刻雨滴仍舊緊密,無數雨水在湧星手裏的電筒前形成細密的線,她憑着直覺撬車蓋,果然發現了一桶滿滿的還未有人動的汽油來。湧星來不及欣喜,用嘴咬着電筒,兩只手死抓着那桶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油桶拖進房間。

然而但是靠這一桶汽油卻是杯水車薪。這場大雨來勢洶洶,一連下到半夜都未見停歇。滬市的土地只怕都得被澆透了,想要點燃整座房屋卻是十分不易。這些汽油只可堪堪助燃文件,保證它們全部都能燒成沒有用的灰燼罷了。

同時那密室裏的文件數量龐大,湧星斷是沒有時間眼看着它們被禁數毀滅的。她唯一能想到的穩妥法子,就是讓整個徐公館成為一個巨大的火爐,既銷毀文件,又可以拖延住日本人的腳步,讓他們只能望洋興嘆、眼睜睜地看着文件一點點地變為灰燼。

湧星細致地将珍貴的汽油盡量灑滿每一頁文件,又出了密室,順着臺燈的電線找出牆面上的主線來,踩着椅子一下扯斷了電線,她動作不大,舉止小心,還是一不小心就引得電線的接頭處刺啦一下冒起零星火花。

她不敢停留,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又對着那破損處狠命地磋磨了幾下,直到銅絲盡數暴露在空氣中,她這才将電線挑起甩向門外。為了助燃,她又來到廚房,卻發現廚房裏倒是有很多袋面粉——這是之前甄太太撺掇她一起買的“亂世糧”。

此刻正好派上用場。然而此刻指針已指向十點一刻。

湧星早已忙得滿頭大汗,可她已顧不上這麽多,又将面粉細致地鋪在所有的木地板上。待徐公館內的一切都被雪白的粉末包裹,湧星這才擦起一根火柴,丢進滿是文件的密室裏。密室裏滿是揮發的汽油,火柴還未落地便只聽“哄”的一聲,一團火球就從密室內沖了出來。

不停有熊熊火舌從密室門口往外延伸。

一旦點着了火,湧星卻不敢再風風火火地跑來跑去了。她下了樓去,生怕風帶起粉末來。下樓的時候,她往牆上的鐘表上看了一眼。

十點二十。

她已經遲到了五分鐘了。

或許城南已無馬車再等她。

她站在門前,最後一次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徐公館。可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感覺到身後射來了許多光束,隐約有日本兵的聲音傳來。

極致的恐懼過後反而是平靜,湧星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不再顫栗。她一把拉開大門,看着一輛輛開着車燈駛來的軍車,冷靜地拉下了手邊的電閘。

那是徐公館所有風扇的總開關。

在此刻又好像是這個世界的靜音鍵。

就在湧星拉下電閘的一瞬間,雨聲,風聲,雷聲,日本人野獸般的叫喊聲都不見了。

只聽背後傳來“哄”的一聲,像是某種野獸的怒吼。

宮澤秀中坐在車上,連忙叫停車輛,車還沒來得及聽聞就沖下車來,然而腳步卻止步不前,只見徐公館倒映在他的眸中,像是聳立在滬市中央的一座巨大火把。

巨大的火光和爆炸聲照亮了他驚訝的面龐,也吵醒了沉睡的城市。接二連三的爆炸讓這座見多識廣的古老城市也要都抖上三抖。

滬市火車站。

徐敬棠壓低了黑色禮帽将票交給檢票員,順利地上了車。在焦急的心情中,火車終于一點點地駛離了站臺,直到喧嚣漸漸遠去之後他躁動了一晚上的心終于有了片刻的停歇。車上專門買食雜的小童推着箱子來到他面前,“先生,買點什麽嗎?”

他低下頭去,正好看見一排娃娃臉面包整齊地羅列在竹筐裏。

“都是剛烤好的,新鮮得很……”

小童賣力推銷着,然而話音未落,只聽遠處傳來接連幾聲巨響。

像是心靈感應一般,徐敬棠下意識地擡起頭來,之前愈發遠去的滬市裏火光頻現,巨大的火光照亮了黑夜裏的滬市。

坐在對面的劉憲祯扭過頭來,卻第一次看到一顆渾圓的淚珠從徐敬棠漆黑如深夜的瞳孔中流下。

那是他家的方向。

徐敬棠只看一眼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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