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半。
夜幕深沉, 城南西街網咖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內, 燈光打的很明亮。
這是初願在開房門時,下意識打開的燈。
江行烨還思考過,如果房間裏沒人, 燈卻開着, 不是會很可疑嗎?
但他卻不能伸手去關。
因為開着燈再可疑,也沒有“本來亮着卻忽然暗了”來的更詭異。
而且很顯然的,初願她爸爸也沒有懷疑。
——因為他們正在吵架。
客廳父女倆談話的時候, 他就坐在書桌前,一邊啃栗子, 一邊漫不經心地聽着。
沒辦法,他總不能自己把自己的耳朵給閉上。
然後, 他就聽着父女倆的話題,一句句從“你堂嫂的孩子,不是你堂哥親生的”這樣的隐秘緋聞, 到“為什麽不能畫畫呀,你是我的爸爸嗎?我也不是你親生的, 我根本就是你撿來的對!”這樣的胡攪蠻纏,直至最後演變成“以後你給我滾回樓上寫作業”這樣的幼稚争論。
“初願,今天你們班主任打電話給我了, 她說你這次月考雖然名次沒退, 分數卻下降了,很多該對的題都沒有寫對,甚至有一道跟課後作業一模一樣的題目, 你都寫錯了。”
“……”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是為什麽?”
“……”
“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能放任你就這樣呆在下面寫作業,這樣太影響你學習效率了。”
小姑娘終于發聲了:“為什麽?!”
“你自己想想,下面那麽吵,人來人往的,大半都是在打游戲!你坐在那裏學習,一下就被帶跑偏了,我還專門問了你們老師,她也覺得是這個原因。”
“可是你今天下午還說是因為我畫畫的緣故!”
“所以畫畫也不能畫了。”
“憑什麽?!”
“憑你現在已經高二了,憑你們班主任今天給我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初願,爸爸平時生意忙,既要管網這邊,又要顧着手機店那邊,所以沒什麽時間照顧你,這是我的錯。但是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最後一年半了,你不要任性,行嗎?”
“可是……”小姑娘的聲音已經帶了幾分委屈,“可是我真的很怕,我在樓下也會認真學習的,我不想一個人呆在家裏。”
“最多就三個月,手機店那邊我已經在做調整了,等下個學期開學,我差不多就能回到這邊來,就堅持三個月,爸爸相信你可以做到的。你看,你今天不就可以一個人上來了嗎?”
“我、我今天是因為要上來拿東西。總之我就是不要!”
“初願!你已經十六歲了,馬上就要成年了,難道你一輩子都要人陪嗎?你以後上大學了工作了怎麽辦?你總有一天要學會獨立,你不能因為一點點挫折,就一直躲在陰影裏!”
“可是……”
“沒有可是。總之你好好想想,我現在還要趕回醫院去,如果一下子做不到,可以慢慢來,但是一個星期內,你必須得回到樓上學習。”
“我!不!要!”
中年男聲卻沒有回應她了,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東西,就拉開門直接離開。
門被“咯噠”合上。
客廳一下寂靜下來。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聲音。
江行烨思索了幾分鐘,最後果斷地管住嘴,邁開腿,拉開房門走出去。
客廳裏果然就只剩下初願一個人了,像一塊礁石一般,盤腿坐在地毯上,一下下揪着放在旁邊的外套。
江行烨盯着她看了整整十秒鐘。
然後沉沉地嘆口氣:“你再拔下去,毛都要給你拔完了。”
小姑娘“啊”了一聲,半晌,茫然的眼睛裏才出現幾分清明,差點沒從地毯上蹦起來。
——鵝黃色羽絨服帽子上的絨毛,已經被她不知不覺揪了一大堆下來,展開來一看,帽毛直接禿了一塊。
非常的醜陋。
初願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
“……總而言之,我實在是不明白,作為我的血脈相連的親生爸爸,為什麽不能在我追求夢想的道路上,給我一丁一點兒的支持。”
“親生父親”聽多了,陡然聽見“親生爸爸”這樣的說法,江行烨還覺得有些新穎。
“他其實也不需要做什麽不是嗎?畢竟我天賦高,很自律,還有熱情,他只需要稍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視掉老師的請求,打個哈哈圓過去,不就行了嗎?”
嗯,但是一般來說,都是老師跟家長打哈哈。
學生要求家長對老師的殷切期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他不就是覺得我畫畫會沒有出息,賺不到錢養活自己嗎。可是你看藤子不二雄,高橋留美子,還有手冢治蟲,不是都超級有錢嗎?”
這就是追求夢想的人的通病了。
對于自己能成為行業佼佼者這件事抱有極大的信心,在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明天就能和劉翔齊頭并進,。
“反正我才不會聽他的呢。越王勾踐卧薪嘗膽那麽多年,最終打敗了吳國,居裏夫人遭受了那麽多不公平的待遇,但一直堅持科學研究,最終做出了這麽巨大的貢獻。還有袁隆平老爺爺……”
江行烨這下相信她是個有文藝天賦的小姑娘了,舉起例子來沒完沒了的,一看就知道作文寫的特別好。
他擡起手,揉了揉眉心。
——這一個動作,一下就被心細如發的初願察覺到了。
她仰着腦袋,眼睛裏滿是尋求認同的迫切:“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爸爸的行為簡直讓人頭痛?”
“唔。”
男生沉吟了一下,“事實上……”
“事實上他令人發指對!”
“事實上我覺得你爸爸的做法也不無道理。”
你說什麽?!
——雖然小姑娘沒有開口,但是江行烨還是從她難以置信的神情中看出了這句質問。
他挑了挑眉:“你看勾踐,卧薪嘗膽的時候,給夫差當馬夫,住囚室,每天還要嘗一口苦膽,多辛苦。居裏夫人,你自己也說了,遭受了那麽多不公平待遇,最後還因為放射性元素得了白血病。我問你,如果以後你的女兒可以用白血病去換一個諾貝爾獎,你讓不讓她去換?”
“我……”
“你如果堅持畫畫,說不定以後确實是會成為一個著名的漫畫家,但是很有可能,你要先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住地下室,跑出版社,被人奚落嘲笑,然後半夜回到家裏熬夜畫畫,冬天也只能用冷水洗顏料,還沒有熱水袋。”
“……”
“但是如果你好好學習呢,首先可以考一個不錯的大學。考上大學之後,只要不那麽荒廢光陰,最起碼可以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找到穩定的工作之後,你是不是就能比較安逸地養活自己了?說不定還能在空閑的時候堅持一下業餘愛好,比如畫畫。”
“……”
少年慢條斯理:“對于一位父親來說,讓你選擇第二條路,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我,我……我……”
“要我說,你這麽堅持非得要考美院,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想跟你父親犟,以及向自己證明自己是一個有決心有毅力的人。換句話也就是說,你所謂的夢想和堅持,其實只是表現給你爸爸和你自己看的,對嗎?”
“……我是嗎?”
“你是。”
他懶洋洋地往後一仰,“而且漫畫,繪畫專業能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創作才是最挑人的一部分,很多著名的漫畫家都不是美術專業出身。你要是只是想成為一個漫畫家,那麽美院對你的幫助,其實也并沒有那麽大,對嗎?”
初願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那我,我……我……”
“你不妨先認真地,不帶任何偏見地去思考一下,你爸爸說的話有沒有道理,他究竟是在打擊你的愛好,還是在認真地為你的未來考慮?他有沒有歧視你畫畫這件事?有讓你以後都別畫了嗎?有沒有像一些家長一樣,非逼着沒有學習天賦的孩子去讀書?”
“……”
小姑娘張着嘴,沉默幾秒後,頹然地垂下腦袋:“好像沒有欸。”
“所以喽。”
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好。”
初願癟了癟嘴,“這件事情我會好好思考的。但是其實我今天晚上生氣,最主要還是因為,他非要讓我回樓上寫作業。”
她垂頭喪氣:“明明我也沒有退步的,而且我都在樓下寫了那麽多年了,要影響早就影響了啊……”
說到這個,江行烨倒是真的好奇了。:“你為什麽不願意在樓上學習?”
說實話,樓上環境安靜,設施齊全,沒有人看着還自在,換做是他的話,不用人強迫,自己選也不會往樓下跑。
“我就是……不想一個人呆在一個屋子裏。”
“為什麽呢?”
小姑娘沒有回答。
垂下眼眸,抿唇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因為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就是一個人在家的。”
……
少年怔了怔,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但是對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說什麽,摳着地毯,整個人縮成一團,聲音輕輕的:
“那個時候我讀小學,一個人住一個房間。有一天寫算術題的時候,家裏忽然停電了,隔壁還傳來很響的聲音,我很怕,就摸索着進了爸爸媽媽的房間,想找我媽媽,但是不管我怎麽喊她,她都不答應我。後來,我摸索着走的時候,忽然在地上碰到了媽媽,我推了推她,一直叫她。”
“……她還是不應我。”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超級害怕,還摔倒了,結果下一秒,家裏就來了電,燈一下子就亮起來。”
小姑娘頓了頓,手指因為攥的太緊,指甲蓋兒都泛白了。
“我看見她躺在地上,腦袋旁邊有很多很多很多血,她明明還睜着眼睛,卻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後來……後來警察和醫生說,她可能是低血糖起來找東西吃的時候,遇上停電,然後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腦袋磕在了碎煙灰缸上……”
“反正,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一個呆在屋子裏了。”
初願沒有說的是,那天她摔倒的時候,也摔在了碎裂的煙灰缸片上,小腿肚被割出深深的傷口,血也不斷在流。
但她都已經忘了疼,也不知道該怎麽哭才有用,只能一邊喊媽媽,一邊去打電話找警察叔叔。
那慘烈的景象,一輩子留在她腦海裏,成為噩夢,在夜裏反複反複出現。
整個背景色都是鮮紅的。
這件事情,除了警察叔叔,她沒有對任何人傾訴過。
甚至連爸爸都拒絕詳談。
至于究竟為什麽在這個時刻,會這麽順暢地就對一個還不是很熟的少年說出了口,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或許是因為,對方也沒有了母親。
敘述往事時,語氣淡淡,眼裏卻藏着不易察覺的脆弱,仿佛一只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獨小獸。
那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讓她從一開始就放下了戒備。
而剛才慢條斯理的分析,又讓她忽然有了信賴感。
初願其實也很想有個人能傾訴的。
這麽多年,她都沒能好好地說一次,她其實是真的真的,非常害怕。
那個噩夢,就像惡鬼一樣,每天夜裏都在吞噬她。
只因為醫生說的那一句話:
啊,要是早一點點,說不定還有救治的希望。
“只要早一點點就好了。”
她抱住膝蓋,發絲滑落下來,連陰影都顯得落寞,
“但是我先打了110。”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要上夾子啦,所以請假一天,在明天晚上,我會寫多一點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