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軍敗
村裏一片寂靜,梧桐樹已經讓鳥占據了,整日叽叽喳喳亂叫。
所有人精神都緊繃着,就怕哪一日,那些游蕩在村子附近的難民不想踐踏莊稼了,改為踐踏人。
所以聽到大門拍的咚咚咚作響時,譚意猛地從夢鄉驚醒,神經緊繃。
“是我,快開門。”
陳景的聲音傳進來,譚意松一口氣。
她穿着木屐走出去。
李嬸打開門,陳景就站在門外。
她滿臉淚水,頭發亂糟糟的,像是遭遇了不好的事情。
李嬸緊皺眉頭,“怎麽了這是?”
陳景二話不說就往屋內沖。
譚意看着她推開她爹卧室門,徑直闖進去。
片刻,譚延暴怒的聲音傳出來:“死丫頭!你這個賠錢貨,有沒有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裏,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屋頂的瓦片都震了三震。
俞世安也被吵醒,披着外衫走出來,“怎麽了這是?”
譚意:“陳景過來了。”
她原本以為陳景會被轟出來,但并沒有。
大約一炷香,兩人匆匆忙忙從屋內出來,她爹連腰帶都沒有系好。
看到站在走廊,睡眼惺忪的兩兄妹,譚延便理衣服,便往外走:“我去東陵村看看。”
譚延身後的陳景衣衫淩亂,整個人明顯被吓傻了,譚意上前幾步,詢問,“到底怎麽了?”
譚延:“沒事,你別理。”
兩人匆匆離開家。
俞世安揉揉太陽穴,叮囑譚意,“還早,快去睡一會兒。”
……
衡州那邊打仗,岳州這也亂了。
逃難的有難民也有草寇和流民,過不了東平縣,就晃蕩在周圍,附近幾個縣的莊稼都被霍霍完了不說,還對一路逃難的難民出手。
向荊前日去漓江邊時,看見到處是屍體,男女老少皆有,屍體層層疊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夜色濃稠,屋內一片漆黑。
他枕着手臂,半晌睡不着,今夜喝太多酒了,腦子昏昏沉沉的疼。
旁邊躺着的潘文睡得跟豬一樣,呼嚕震天。
口很幹,向荊摸黑下了床,打算去子打井水喝了幾口。
潘家的院子不大,零零碎碎的物件都堆放在院子中。
稀薄的月光照在黑夜裏。
喝了幾口井水,向荊坐在一旁凳子上。
今日是潘文生辰,他來潘家給他慶生,被潘家大爺硬是逼着喝了酒,頭昏腦花便宿在了潘家。
月亮高挂在夜空,比前段日子更圓了些。
向荊拍拍衣袖,打算回去睡覺。
他站起來時,瞧見籬笆外經過兩個人,兩人都蒙着面,鬼鬼祟祟不知道做什麽。
向荊迅速蹲下身子。
他眼力向來好,再加上距離近,他認出了籬笆外的譚延和陳景。
這麽晚了,他們扛着麻袋去做什麽?那麻袋鼓囊囊的。
向荊跟了上去。
把麻袋搬進了東陵山後,譚延和陳景取下手中的帕子,開始挖坑。
周圍很多蚊子,向荊貓在草叢裏。
譚延挖好坑後,把麻袋丢進去,還找了周圍的樹木蓋好坑。
等了一刻鐘,見他們都走遠了,向荊找了根樹枝往下挖。
現下流民肆意,以譚延的性格還真有可能藏寶。
挖了很久,終于露出了麻袋,他用手摸了摸,觸感發涼微硬。
向荊翻出麻袋口子。
看到麻袋裏的東西,向荊腦子一空。
他緊抿嘴唇,把麻袋重新埋到底下後,匆匆離開。
……
次日一早,譚意打開房門,正巧碰上他爹迎面走過來,神情頹靡不正。
她詢問,“爹,沒睡好嗎?”
昨日他匆匆慢慢出去後,直到夜裏才回來。
譚延擺擺手打個哈欠,“別提了,你不知道你表姐幹了什麽事!昨夜累得我還得大半夜做賊一樣把那些雞裝麻袋扛山上埋了。”
見譚意一臉茫然,譚延道,“陳家隔壁住了一家人,性子都是比較潑辣,平日裏不是瞧不起你表姐,就是暗罵你表姐。”
“你表姐什麽性子,忍不住了,去鎮上買了老鼠藥,把人家雞全給毒死了,她險些沒被人打死。”
“……”
別說,還真挺像陳景會幹出來的事兒。
下午,陳景拎着包裹重新住回到了譚家。
自從,她沉默許多。
平日也不去縣裏幹活了,每日躺在譚老太旁邊,呆滞的看着天空。
六月中旬,還出了一件事,陳世平不見了。
外頭一直很亂,他向來惜命,所以待在家裏,然而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東陵村的人沒再見過陳世平了,李嬸爹匆忙過來說上一聲。
譚意覺得自己惡毒,她第一反應竟然是終于要死了嗎?
後來譚意觀察,其他人大約都是這個心思,只是沒有說出來。
因為聽到消息的那個晚上,飯菜全都吃光了,尤其是她奶,多幹了一碗飯。
……
慶元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八號,叛軍投降,差役騎着大馬挨個村莊報喜,嘹亮的嗓子傳遍挨家挨戶。
叛軍打着清君側的名號,結果連荊湖南路都沒有出去。
差役走後,村裏都是歡呼聲。
很多流民、難民離開,重新走上回鄉的路途。
他們背井離鄉很慘,他們沿途路過的村落也很慘。
村裏的莊稼被糟踐的不成樣子,田裏的菜地更是一片狼藉,六善村村尾的菜田,漓江邊的花生、稻苗等都被糟踐得差不多了。
今年又是白幹的一年。
梧桐樹下那些大爺大娘們,每日罵罵咧咧的,有人氣不過直接嚎啕大哭,滿頭白發的人哭得像個孩子。
慶幸的是,六善村并沒有死人。
漓江那邊死了很多人,好些難民的屍體沒有收斂,直接被衙門差役扔進江中,浸沒在滾滾江水裏。
七月初下了一場大雨,堤壩上的血跡被大雨洗刷掉,只剩下淤泥與石塊,一旁的野草漲勢喜人。
大難過後,肯定沒人想要買木雕,向荊便也沒有進縣裏,他打算進山裏看看。
前段日子,怕那些草寇過來跟他搶地盤,他基本沒外出。
季念哭哭啼啼上山那會兒,他正在屋內煮面,下了一點臘肉和蔥。
風幹腌制過的臘肉香味很濃,飄得滿屋子都是。
“向荊哥。”
向荊回過頭便看到季念通紅的眼眶,臉上淚痕明顯。
他皺眉。
不懂她為何天天都在哭。
季念看到向荊,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着上前,想要摟住向荊。
向荊側開身子,季念只來得及扯住他的衣袖。
向荊扶開她的手 ,用鍋鏟子翻着鍋中的面,面無表情道,“你要借多少錢?”
聽到這話,季念哭得更是傷心,蹲在屋內嚎啕大哭。
向荊把鍋裏的面條用盤子裝起來,然後把竈臺裏火熄滅。
他端着盤子出了庖廚。
季念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他出門。
季念攥着手,站在向荊面前。
“向荊哥,我家裏的田地青菜讓人摘完了,莊稼也被踩踏了過半,今年能不能交上稅收都不一定,下半年我們沒吃的了。”
因為外祖父的病,劉家還欠着一些銀錢,經過這次大難後,好些人上門催債,哭訴着他們也很難,可季念哪有錢給他們?
只能以物相抵,家裏的米讓他們搬走了,現在家裏沒有任何餘糧,甚至連明日吃飯的米都沒有了。
他們真的沒有活路了。
“向荊、向荊哥,你、能不能娶我?”說完,季念的臉一片緋紅。
她知道沒有姑娘家會如此出格,但她沒有辦法了。
而且她是喜歡向荊的。
當時她那麽絕望,是向荊給了自己一縷希望。
他手心帶着熱氣的三兩銀子,讓季念冰冷的心裹上了一點點溫度。
況且他長得俊俏,有本事會賺錢,肯定能養活她和外祖母,名聲差點就差點,總歸名聲也不能吃。
向荊被面條噎到了,他劇烈咳嗽,随後擡眸看向季念。
她雙手抓着衣袖,神情堅定,嗑着淚水的眸子很亮。
向荊從潘文耳朵中聽到過她家的事情。
她這種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樣子異常熟悉,但向荊并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不會娶你。”
季念呆愣在原地,“為、為什麽?”
“我不喜歡你,自然不會娶你。”
“而且,我是災星。”向荊語氣很平靜。
季念站在原地,雙眼紅腫,眼淚順着臉龐往下流,滴入泥土中。
“我、我不介意的,向荊哥。我外祖母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做飯很好吃,我會好好照顧家裏,讓你在外面打拼。”
“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何當時要白給我錢。”
向荊皺着眉頭回想,終于想起當時自己的心情。
“我遇到一個老大哥,他告訴我做好事可以積攢功德,當時兜裏剛好有些銀錢。不求回報給你銀錢,只是想要做好事積攢功德而已。讓我以後的日子好過點。”
季念身子踉跄了幾下。
他不喜歡自己,那他喜歡誰?
季念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季念渾渾噩噩就要走,向荊道,“你還在金銀閣做夥計,你就餓不死,我會借些錢給你,只要熬過今年,你日子會好過起來。”
等她回過神,她便會明白,她的處境遠遠沒到絕境。
季念哭得無聲無息。
她搖搖頭,她太累了,這種日子真的太累了。
每日天不亮踩着薄霧出門。
每日被年老的夥計擠兌,幹最髒最累的活,無論開不開心,都得給客人賠笑臉,不管如何被罵,甚至被打都不能吭聲,都得忍着。
然而就算是受了這麽多委屈,不管她再勤勤懇懇的幹活,每個月的月錢,也才僅僅夠她和奶奶的吃穿用度。
她不想過這種日子了,季念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季念擦幹眼淚,詢問道,“向荊哥,你喜歡誰?”
向荊不說話。
她語氣哀求,“我真的不行嗎?我上過學堂,我會認字、會刺繡,還會煮菜做飯,甚至還能下田,只要你高興,我願意學任何東西,真的不行嗎?”
“我可以借錢給你。”向荊道,“你想要多少?”
季念擦去眼淚,嗡嗡道,“我知道了。”
季念身影很快就不見。
向荊輕嘆一口氣,低頭吃面。
待會兒還得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