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善村
慶元二十八年冬,大寒,鵝毛大雪連綿不絕飄了一個月。
譚意一行人到達六善村時,天色将晚,雪花從黑幕落下,擡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馬車停在村口譚家大門。
譚家比之七年前要氣派許多,白的牆,黑的瓦,一只栩栩如生的貔貅站在角檐處,姿态活靈活現。
譚意拉着俞世安的手,小跑進譚家院子。
從門口到堂屋走廊,不過短短一丈路,肩膀上落滿雪花。
輕輕用手一拂,雪花飄落在地上。
“我們村怎麽就出了一個畜生!”刻薄厭惡的怒罵聲、陣陣低語聲從堂屋傳出來。
譚意擡頭看去,堂屋站着不少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而她爹譚延穩坐高堂,耷拉着腦袋,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樣。
“裏正,你給評評理吧,這是他第幾次偷東西了?這家家戶戶都讓他給偷了個遍,我家就那幾塊臘肉,本想着過年吃個好的,結果他全給我偷走了!整整一兩銀子!那都是我娘千省萬省給我省下過年的。”戴着頭巾的婦女委屈哭訴,時不時擦擦眼淚,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一人開了口,其他村民們也紛紛告狀,堂屋變成叫賣吆喝的街市,瞬間喧鬧。
“上次李家的雞蛋也是他偷得!”
“養着還養出仇來了!我家田裏的菜都要讓他摘沒了,這日子誰家不困難,誰家經得起這樣偷啊。”
“這次更加過分,還偷過年吃得臘肉。”
“這錢肯定是要賠給我們。”
“沒錯,要讓李家賠錢。”
“……”
俞世安牽着她踏入堂屋。
堂屋炭火燒得旺,跨入門檻後,暖氣撲面而來。
透過人群間縫隙,譚意注意到堂屋中央跪着一個小孩,瘦弱、單薄。
大冷的天,周圍人裹得嚴實,只有他穿着一件破破舊舊的薄棉衣,背脊微躬,瘦得脊柱骨把棉衣頂出一條明顯痕跡。
他身子被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扯得左右搖晃。
“你這個殺千刀的!喪門星!怎麽就不去死!天生的壞胚子!專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李家怎麽就進了你這麽個東西!”
老婦人邊嚎邊哭,黑瘦的手掌不斷拍在孩童背脊上,皮肉相觸的悶哼聲一時蓋過外頭的風雪。
屋裏村民目光落在小偷身上,都在低聲議論,倒是沒人注意門旁的譚意和俞世安。
譚意注意到小偷的一雙鞋子,樣式是大街上尋常的布鞋,只是……爛得不同尋常。
一只後腳掌處磨出兩個拇指大的洞,一只鞋底脫了線,半只後腳跟都露出來。
譚意沉默。
村民聚在一起咒罵,句句難以入耳。
她爹譚延坐在高堂之上打盹,桌面的茶水散發着熱氣,霧氣升到半空又消散。
跪在地上的小偷像不會吭聲的提線木偶,任由老婦人的巴掌一掌掌扇下。
最後老婦人打累了,坐在小偷旁捶胸頓足,村民的譴責聲漸低。
堂屋安靜下來,只剩頭發花白婦人的哀嚎聲,屋外頭的寒風聲又卷土重來,呼呼的吹進耳邊。
看鬧得差不多了,譚延睜開惺忪的眼兒,他打上一個長長的哈欠,“好了,既然向荊偷了林嫂子家一兩臘肉,那李家就賠一兩錢吧。”
他揮揮手,緩慢道,“都回去吧。”
“裏正,憑什麽要我老太婆出……姓向的偷臘肉,關我李家什麽事?”老婦人不負這個決斷,捏着嗓子叫喚。
譚延莫名有些不耐煩,“李大娘,這向荊上的是你家戶籍,你不出,誰出?”
李翠花咒罵幾聲,鼻涕眼淚一起流,“我的兒,你在天上睜開眼睛看看啊,你老爹老娘被欺負成什麽樣子了,你要還有良心的話,就求求雷公吧,降個雷把那些黑心肝的人都劈死了去。”
“我是一點臘肉沫子都沒有見到,憑什麽讓我這個老太婆出錢,這個世上就沒有這樣的道理,我看你們就是欺負我李家是絕戶,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老不死的。”
“是那個賤種偷的臘肉,跟我這個老太婆有什麽關系?憑什麽讓我還,我要去縣太爺那裏告你!你要逼死我這個老太婆。”
李翠花打定主意要鬧得不得安寧,讓他們知道她李翠花可不好惹!
她坐在地上撒潑,心疼整潔的襖子沾上了灰,左一塊右一塊的污漬。
譚意瞪圓眼睛,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年紀的長輩與不講道理的孩童一般撒潑打滾。
譚延端起晾涼的茶,悠悠喝上一口,只等底下人哭累再說。
沒人搭理,李翠花撒潑不起來,她也不嚎了,就拿着一塊灰布往眼睛擦。
“哎,李大娘也不容易。”心軟的婦人看不過眼,開口幫腔,“裏正,李大娘說得沒錯,向荊偷了村民多少東西,先前我們看他還是半大的孩子不跟他計較,誰知道他越來越過分,如果不給他點教訓,誰知道他以後能幹出什麽事來?”
“偷完這家偷那家,李大娘也一把年紀了,棺材本都不夠他賠得,向荊今年也十三歲了,自己能賺錢賠給林嫂子。”
村民三三兩兩為李老太說情。
譚延悠哉哉品上幾口茶,見有臺階也趕緊下了,他眼睛睜開一條縫,眸裏黯淡無光,缺少精神氣。
“大家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向荊,那你就自己賺錢償還林家的臘肉錢,總共一兩銀子,也算是給你個教訓,讓你曉得何事不可為!”
向荊默不做聲跪在地上,低垂着頭顱。他穿得薄,周圍生了炭火也擋不住寒意,身子時不時顫抖,露出的後腳跟皲裂,又紅又腫。
譚意不由想到春山路那些被遺棄的小狗。
它們宿在破舊屋子或屋檐下的簸箕裏,被雪沾濕的毛發貼在身上,身子團成一圈微顫,時不時用濕漉漉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過路人,讨取幾分同情。
小狗是軟糯的,眼前的小偷卻比它們硬挺些,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不求饒也不服軟,死倔。
見村民還三三兩兩站着,譚延不耐煩道,“一個個不走,在這裏等着開飯嗎!”
譚延現下不想看到她們的臉,屁事多得很,什麽阿貓阿狗的破事都讓他讨公道,一樁樁一件件的,他讨得過來嗎?
幾個村民嘟囔了一兩句,介于譚延的臭臉,沒敢再說什麽,漸漸散去。
“那我……”林萍見譚延的臉色,急忙住了嘴,低下頭攪着手指。
……還是算了,免得裏正覺得煩。
轉眼,譚家堂屋只剩下苦主和小偷。
林萍蹲在向荊身邊,臉上愁苦,她連連嘆氣:“向荊,你……你不要怪嫂子,嫂子孤兒寡母的,你……你拿誰的不好,偏偏拿嫂子的,明日你将錢送給嫂子,不然我還找你。”
林萍說完就匆匆跑向譚家大門,眨眼不見身影。
譚延耷拉着眼皮,他見向荊穩當當跪在堂屋,怕他再弄幺蛾子耽誤睡覺,語重心長勸說,“向荊,你回去跟你奶奶認個錯,她還能害你嗎?”
譚延當然知道李翠花不是個好貨,但他譚家可沒有地方給他呆。
雙腿跪得發麻,沒有了知覺,向荊伸出雙手撐着身子,慢慢把腿伸直,又坐在地上緩了好半晌,他才站起來,一瘸一拐向外面走去。
向荊與她擦肩而過。
踏出門檻那瞬間,譚意明顯見到他的身子瑟縮,寒風吹得他牙關都在打顫。
大雪還在下,地上一層厚厚積雪,向荊踩過的印子很快便被大雪覆蓋,北風把他單薄棉衣吹得鼓起。
他走得很慢,雪花飄落在他頭頂,沒入脖後頸,黏在他衣裳上。
他實在太瘦了,瘦得讓人難受。剛才他支撐身體時,譚意看到他露出的手腕,跟筷子一樣細,好像寒風一吹就能折斷了。
他叫向荊。
她夫子說過,荊有不畏艱險勇往直前之意,寓意吉祥又有內涵,想來給他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希望他平安順遂。
倏地,譚意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念頭——幫幫他。
“向荊。”
瘦弱的身影微頓。
譚意吩咐站在一旁的季冬,“季冬,你把小被子給他吧。”
“姑娘……”季冬驚愕。
最終季冬還是把小被子披在了向荊身上。
寒風被隔絕,撲面而來的暖香讓向荊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垂眸。
棉被看着娘氣,靛藍色的滑面上,點綴着朵朵梅花,向荊伸手抓去,手指陷入棉絮中,手心接觸到軟綿。
靛藍色棉被把他籠在其中,蓋得嚴嚴實實……漸漸的,身子變得暖和。
向荊怔在原地,半晌才伸手裹緊棉被。
他需要這床被子。
他回頭,“多少錢?我有錢了還給你。”
不遠處的女童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瑩白小臉,一雙圓溜溜杏眼望着他,眼裏的情緒他一點不陌生,含着欲言又止的可憐。
譚意不知道其他小偷會不會這樣說話,但向荊的目光很認真,譚意下意識報了一個數,“一……一兩。”
向荊點頭,他再次重複一遍,“銀子,我會還你的。”
他出了譚家正門。
聽到譚意出聲,譚延才發覺堂屋門口還站着兩個披着衣袍的人,一大一小,眉眼如出一轍,披着保暖大袍,像極了兩個善財童子。
“我的兒啊!”譚延一個箭步上前,張開雙臂就把譚意摟在懷裏,白胖的臉盤子不斷拱着譚意的脖子,“我的心肝兒,爹爹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譚意被拱得呼吸不順,雙手推阻着她爹的頭顱,掙紮道:“爹,我今年十一歲了。”
“孩子大了,都不讓抱了。”譚延神情幽怨,極不情願把譚意放在地上。
她從四歲被接到金州,每年最多見個三次,七年下來,父女至多也才見面十幾次,每次都聚少離多,現下好不容易見到還不讓抱了。
譚延心裏苦澀又心酸,不知不覺閨女都十一歲了,然而她的成長,自己這個做爹的是一點沒看到。
譚意腳一落地,立馬退後幾步,試圖離她爹遠點,每次他爹見了她就恨不得把她弄成配飾挂在身上,實在讓人愁。
看到譚意退後的動作,譚延更傷心了。
這女兒都要成別人家的了……
“姨夫。”被無視徹底的俞世安打招呼。
“世安啊。”譚延看向一旁的外甥,拉着他到一旁坐着,笑道:“大老遠麻煩你送阿意回來。”
在這個節骨眼上,俞世安能親自送譚意回來,譚延心下感激。
“應當的。”
譚意走到堂屋門口向外張望。
譚家院子除了東廚,間間屋子緊閉。
她詢問:“爹,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