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說, 上了大學之後就是不再是小孩子了。
黃媽覺得這話十分在理,同時表示得給湧星置備幾身看得過去的衣服,于是領着湧星去裁縫店做衣服。
裁縫鋪的老板是個戴眼鏡的老頭, 一臉的嚴肅, 所有的皺眉都像是被尺子比着往下畫的。他站在櫃臺後面拿着筆記着什麽,也不理人。
黃媽悄悄跟她說, 這是滬市有名的裁縫店, 愛當亞路的太太小姐們都是在這裏做的。
店裏的職員是個和黃媽差不多大的婦人, 笑眯眯地看着可比她丈夫要讨喜多了。
黃媽挑着布料, 口中念念叨叨, “得先給你做兩套,以後慢慢添起來。女孩子老穿一件衣服實在是要被人笑話的。”
湧星不懂布料, 她漫無目的在店裏逛着,“那我怎麽沒見你換衣服呀, 老是那兩件。”
“嘿,我是女孩兒麽?老太婆一個了。”
黃媽瞪了她一眼,拿起一件鵝黃布料來給她看, “這料子怎麽樣?這顏色正,小姑娘穿正好。”
湧星當即拒絕, 柳毓稚放在陳公館的舊衣服裏就有這顏色, 她現在看到鵝黃就會想起不高興的事,她才不要自己給自己添堵。
“那這個丹紅色,做洋裝最好看了!”
店員又那來一匹布遞給黃媽, “這個料子我們店做的最多,新補的貨, 得虧您來得早,不然又搶空了。”
黃媽伸手搓了一下布料, 心裏就有數了——這料子薄厚剛好,柔軟又透氣的确适合做洋裝。她立馬招手叫湧星過來,在她身上比了比。
“我不喜歡這顏色。”
湧星目光四處看着,忽然看到一塊天青色泛着波光的布匹,“我倒喜歡這顏色。”
“這顏色也太素了,你以後有的是時間穿呢。”
黃媽皺着眉不樂意,店員在一旁打哈哈,“嗨,現在都是這樣,越是咱們這種上了年紀的越喜歡鮮豔的,她們小姑娘呀都喜歡這種素淨的。”
“那也不行,你看看這紅的多好看啊,襯得你多白。”
黃媽十分滿意這顏色,她覺得小姑娘穿得素淨就是暴殄天物,花一樣的女孩子就該穿花一樣的眼色。
“黃媽,這樣吧,你不是說做兩件麽?這件做洋裝,這個素的,你給我做件旗袍,好不好?”
“诶喲旗袍啊……”
黃媽有些遲疑了,滬市的旗袍和北平的形制不一樣,更貼合女性的曲線,黃媽怕她穿的太過暴露招來麻煩,就道,“你個小丫頭,穿不出味道的。”
還沒等湧星反駁,在櫃臺記賬的老裁縫先開口了,“哼,你這是看不起我啊。”
黃媽被下了一跳,老板娘立馬道,“嗨,別管他,我家那個就這樣,腦子裏只有做衣服。”
她将湧星看上的布料放在她身上比了比,“老姐姐,你看,也不錯吧?這姑娘長得清秀,配上這顏色反而更淡雅了。小丫頭有眼光呢,這種杭州來的絲綢最适合做旗袍了,要是做別的就是浪費了。”
“旗袍做好了,就是門檻最低的一種衣服了。女孩子穿了有女孩子的感覺,婦人穿了有婦人的感覺,每個人都每個人都感覺,都不同,但都不醜。”
老裁縫從櫃臺裏走出來,拿過布料看了看,又在她身上比了比,“年輕人也沒必要一味追求熱鬧嘛,她長得清淡,這反而比穿紅色還襯她。”
黃媽被說動了心,又轉念一想說不定湧星還能在大學裏釣個金龜婿來,眼瞧着也順眼了許多,當即就同意了。湧星量體的時候,黃媽又給陳玄秋挑了兩件西服,陳玄秋的尺碼在這裏有報備,于是更方便了。
黃媽想着湧星開學的時候可以穿于是狠狠心定了加急,老板娘給了收據,約定好三日後來取。
給錢的時候黃媽倒是爽快,出了門又後悔起來,怪湧星不早提醒她來做衣服,白白多花了錢。
湧星被她煩的沒辦法,只得轉移話題,“你怎麽不給自己做衣服?”
“诶喲,不過年不過節的,我個下人做什麽衣服。有錢燙手啊,不要過日子了。”
“你不是說我也是下人麽,幹嘛給我做?”
湧星故意逗她。
“嘿!”黃媽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下,“小沒良心的,那還不是先生看得起你!以後到了大學,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我看你還怎麽偷懶。”
“你怎麽知道我偷懶?你又不知道我在學校什麽樣。”湧星不屑。
“切,我是不知道,可是先生知道啊。”黃媽冷哼,“還真以為沒人管你了,告訴你,先生天天去學校向老師詢問你的情況呢,你的動作先生是一清二楚。”
湧星從不知道陳玄秋百忙之中竟也不忘了解她的情況,心裏一熱旋即又是緊張起來,“那他打聽到什麽了?”
“嘿嘿,慌了吧?”
黃媽笑嘻嘻,“老師說了,你這小丫頭明顯不專心,上課走神,老師在你耳邊說話,你都聽不見!”
湧星被這句話吓出了一身冷汗來,連忙扒着黃媽問陳玄秋還知道些什麽,黃媽只說也沒什麽。
“好啦,看你吓的,真有事,先生會不罵你麽,現在先生什麽都沒說,就說明先生不追究啦。”
然而湧星卻短短不能冷靜下來,她的心髒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着,卻不敢再表現出來惹得黃媽懷疑,于是只能按下不提。
日子過得很快,開學那天,黃媽把取回來的赤紅洋裝熨燙了一番,逼着湧星穿上。
“開學第一天,要穿的新潮紅火一些,老話講嘛,開門紅!”
黃媽望着面前的湧星十分滿意,“不錯不錯,這紅色正,襯得你白,放在人群裏也打眼。”
湧星本來就覺得紅色太過招搖,結果陳玄秋這時正好下了樓來。湧星清楚地看到陳玄秋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的嘴角勾起,
“這衣服真不錯,我想我會一眼看到你。”
陳玄秋這話是說一會兒入學儀式的時候。新生入學時,所有新生都會在學校的大禮堂參加入學儀式,而陳玄秋将在烏泱泱的禮堂裏進行演講。
我想我會一眼看到你。
這句話聽得湧星心上一顫,她害羞地将頭扭到一邊,一擡頭就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和背後微笑的陳玄秋。
她低下頭,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翹了起來。
教授們的上班時間是早于學生的,湧星還在收拾的時候,陳玄秋已經站在餐桌前仰頭将被子裏的豆漿一飲而盡。
“陳先生!”
他剛旋開大門把手,就聽見身後傳來女生緊張又雀躍的聲音。
陳玄秋扭過頭,看到一身紅裝的湧星臉上滿是期待地望着他。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氣笑了。
“……大禮堂見。”
她說完這句話就再沒有勇氣說其他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喊住他,也可能是她想試試當她終于成為他的學生後,“陳先生”三個字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似乎有些不一樣,可是聽起來又一樣。湧星被自己這念頭逗笑,門口的陳玄秋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也笑了。
“等你。”
“啪”的一聲,大門開了又合上,湧星才覺得自己有些緊張了。她同陳玄秋認識也并沒有很久,可是她剛才望向鏡子時卻又覺得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有半世紀那麽長。
湧星吃過早飯,本打算從前門離開,鬼使神差間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她冒着腰從黃媽正費力打掃的廚房窗臺下跑過,繞到了後院的籬笆牆。
自從那日從二樓窗臺看到徐敬棠之後,湧星卻是一次也沒有再在夜晚走進過後院了。
她害怕看到徐敬棠,理智也在告訴她,她不能再和徐敬棠有交集。
但她每天早上都會道那道籬笆上旁,将昨夜的花朵收回自己的房間。這像是某種未曾言說卻又了熟于心的地下約定——不多不少,籬笆上每天都會多出一朵白棉來。
湧星一整個早上都在為即将到來的升學而緊張着,她有些失望的望着籬笆卻發現今天的籬笆上卻是一朵白棉都沒有。她有些失望,想要扭頭就走,可是還是不甘心地踮起腳尖,一低頭,發現一小盆白棉正端正地擺在地上。
小小的枝桠在瓦盆裏歪歪斜斜的長着,有點醜,但也很有生命力。
湧星推開門,将花盆搬到了自己房間的窗臺外檐,她望着那盆白棉笑了一下,才發現一直因為緊張而怦怦直跳的心竟然平靜了下來。
她到達禮堂的時候,禮堂裏已經聚集了很多學生了。湧星想要擠到前面去,然而實在無能為力——陳玄秋在滬市鼎鼎有名,據說很多外地的學生就為了上他的課,坐火車也要來滬市上學。
湧星站在一群學生中,身上的簇新洋裝火紅,她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暗暗感激起黃媽來。
管他好不好看呢,顯眼就行。
果然她剛找到個差不多的位置,就聽到禮堂裏的喇叭響起兩聲試探性地咳嗽聲。
那是陳玄秋的聲音。陳玄秋的聲音一出大禮堂就自發的響起了一陣熱烈的鼓掌,湧星自然也是在人群裏拼命拍手。
陳玄秋面對的幾百幾千的學生也絲毫不怯場,他帶着金絲眼鏡,臉上是面對知識時的肅穆,有些嚴肅,卻又讓人移不開目光。
他臉上挂着禮貌的淡笑,接受着學生們的傾佩。終于經久不衰的掌聲終于停止了,禮堂回歸平靜。
陳玄秋微微彎腰,他講話都是有感而發,從不備稿。他的目光嚴肅又包含着深切的關愛,他寬和又深邃的目光掃過下面一個個嶄新而又朝氣蓬勃的面孔。
湧星站在人群裏,看着陽光從高大禮堂的窗戶裏透出來,落在他的金絲眼鏡上,他似乎在找些什麽。很快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頓住,旋即微笑起來。
湧星知道,他沒有食言。
即使她站在人群中,他還是一眼看到了她。
他雙目含笑,眼裏是熱切而又飽含希望的光。
他薄唇微張,滿肚子都是對這群長在羸弱國土上卻不甘落後的青年們的殷切期待。
他說——
“啪!”
是尖利的東西劃破空氣,擠破□□的聲音。
禮堂如同死一般寂靜,湧星站在人群裏,看着禮堂雪白的牆上滿是刺目的紅。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的部分就告一段落啦。這章寫得我心絞痛。其實每次寫陳先生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李大钊先生。不過我并不是以李大钊先生為原型寫的,陳玄秋準确來說是我了解各種歷史人物之後的一個縮影。之前看《恰同學少年》,裏面潤.之和他的朋友們真的令我感動,然而歷史的進步需要人的犧牲。堅定信仰的人提早離開,而日後的朋友們中究竟有幾個是如同最開始的那幾個人一樣堅持信仰呢?時代人事都已改變,那信仰又該何存?而最近的疫情其實我覺得或多或少的反應出一些現狀來,而互聯網上又有多少人假借正義的口號煽動情緒挑撥離間?莫名其妙寫了這麽多……哈哈哈哈,不過既然是我的“有話說”,我就随便說說。我覺得,一個人想要評論一個人一件事,都該先去了解。沒有了解的評價等于诽謗。而最近網上更是龍蛇混雜,真假消息并存。希望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束光,有自己的思考,不求對社會做貢獻,起碼要對自己的內心負責。哈哈哈哈第一次這樣敞開心扉地說,現實中說這些話好像會被人覺得怪怪的。對了差點忘了,各位小天使們元宵快樂呀!尤其是湖北的小天使們(hh也不知道有沒有湖北的小天使看),我們一起加油呀!保持心态平和,曙光就在前面!感謝在20200207 18:28:50~20200208 19:58: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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