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 組織大概就也了解了。”
吉味居的菜窖溫暖潮濕,劉憲轸靠在牆邊,看着女人坐在蠟燭旁的凳子上, 貓着腰抽煙。
陳湧星平靜的臉在搖晃的燭光裏明明滅滅。
講故事的陳湧星很迷人, 盡管她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細節,而劉憲轸看着她的神情, 會忽然恍惚起來。很顯然, 此刻面前這個曲線窈窕的女人早已在十年間脫胎換骨, 然而故事的空隙中, 他望着她的眼睛, 心裏會有個肯定的聲音告訴他——
沒錯,這是她的故事。
湧星思緒清晰, 講起話來幹淨利落,她很快交代完了一切, 然而劉憲轸聽完之後卻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好像這個故事壓迫着他的神經讓他忘記了呼吸。
“……抱歉。”
劉憲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向她道歉,顯然湧星聽到這話也笑了, “你道什麽歉?”
煙已燃至煙蒂,湧星丢在地上, 伸出的腳踩滅煙蒂, 穿着方根淺口皮鞋的腳露出一節腳背來,白的觸目驚心。
如果不是為了更好的完成任務,湧星想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這些往事了。畢竟, 十年前她曾真情實感地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座城市。
然而直到今天,這些往事如同流水一般從她口中流出來, 她才驚訝發現,自己竟然一直都記得。
但還是有些記不清了。
陳玄秋出事的那一段時間, 都是模糊的。湧星打破了腦袋都無法完整描述出來。
記憶開始恢複是在一個下午四點的早秋,空氣裏還是夏日未消的留戀。
那是她第一次從床上起來,她連坐起來都頭暈,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棍子趁她昏睡的時候狠狠地洞穿了她的腦袋并且毫不留情地肆意攪拌。
她哆嗦地站在窗臺旁,強撐着比自己站着。
然而窗外卻是一片天高雲闊,風清晴好。此起彼伏的居民房屋在夕陽的折射下,分成一半暖黃一半灰紅,擦得透亮的玻璃窗被夕陽染上七彩的光、絢爛的色彩還有一輪漸漸落下的紅日。
肥嘟嘟的小雀們成群結隊的站在電線上叽叽喳喳,樓下的弄堂裏有男人提着菜籃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風吹過來,吹動她身上皺成一團的睡裙衣角,裹挾着平淡人家油鹽醬醋的味道。
太殘忍了。
這世界太殘忍了。湧星閉上眼——陳玄秋已經死了,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她如同龍卷風中的雛鳥,被暴雨雷電打擊的暈頭轉向。
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死了,她本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可是這個世界依舊如舊。
這個裝滿了無數肉體凡胎的俗世仍舊冷漠的、溫馨的、陽光的、平淡的、氣定神閑的走着。
她正望着窗外,卻聽見身後響動,扭過頭來,才看到柳毓稚面無表情的站在她身後。
柳毓稚的打扮依舊得體,一身濃綠,深得如同黑夜裏的翠竹。她的面上也有疲态,眼底隐約有悲戚。她的胳膊上挽着一節白紗。
看啊,他活着的時候兩個人恨不得如同仇人一樣老死不相往來,然而如今他死了,柳毓稚仍然得給他守孝。
湧星心裏湧起一股近乎變态的滿足感來,她望着那節白紗,心底甚至是羨慕柳毓稚的。柳毓稚起碼還可以以妻子的身份見他最後一眼。
醒了?柳毓稚望着她,似乎對她十分提防。
黃媽呢?她開口問道。
回鄉下了,玄秋的事是日本人有意為之,她留在滬市也不安全。柳毓稚一臉沉靜,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
你怎麽能這樣?
湧星還記得自己沖到她的面前,揪着她,瞪着她,惡狠狠地責問她,問她怎麽這麽沒心肝,怎麽能這麽冷心冷肺,陳玄秋滿心滿眼都是她,她怎麽可以說起他來就如同陌生人?
柳毓稚就那樣被她就這,整潔的盤發有些散亂,一縷青絲落在她的臉頰上。
湧星沒看清她有沒有哭,只記得她似乎嗚咽了一聲,緊接着嗓音顫抖着說,
“你不明白,以後這種話不要說了。”
“我怎麽不明白?你們一個兩個都說我不平白,可我不傻!我沒瞎!”
“你不是想明白麽?來,我現在就讓你明白。”
柳毓稚關上了門,拉上了窗簾,屋子裏登時暗了起來。她從桌上拿起剛才放在上面的一封信,遞給湧星,“不是想知道麽?看看吧。”
湧星一把奪過信來,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整潔的紙張是湧星最熟悉的種類,那是陳玄秋最愛的一種紙,素白的紙上是陳玄秋蒼勁有力的字。
“毓稚吾愛,
若你看到這封信,那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該同你說聲抱歉。
本有很多話想要同你講,可一提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回顧往日,玄秋一貫待人真切赤忱,可唯獨對你狠心至極。故而我平生最虧欠之人,是我的發妻。是你,毓稚,但我想你也明白。你總是這樣明白我,而這也更讓我心如刀割。
你我結婚十三餘載,我卻未有一日盡過丈夫之責任。一切只因為了主義,卻令你一人承受太多。本欲軟語溫存,卻只得惡語相向。
那日你同我說你後悔了,但我一直想告訴你,不要後悔。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感謝你,你是我心靈上的伴侶,是我精神的導師。有時我想到你,我就會扪心自問,上蒼在造人的時候,是否會把一顆心分成兩半,分別安到不同人的胸膛。
毓稚,真的,我們這種人永遠不應該向後看。如今國家已到存亡之際,我輩豈能只顧小我私利?
毓稚你相信麽?或許這樣說你又要說我狹隘了,但我仍要說,正是因為你,才促進我成為更有良知的人。正是因為愛你,所以我才有從容赴死的勇氣。所以毓稚,不要為我哭泣,我是為真理離開的,我的肉.體可以被他們粉碎,但我的精神,我的愛意都不會消亡。
還有湧星的事你記得過問她的意思。我相信她會接受的,她會成為比我們還要優秀的戰士。她永遠是我的驕傲。
就此擱筆吧,毓稚,讓我最後再喊喊你的名字吧。我想你會明白我的,我們是同志,不是麽?
夫玄秋”
這封信解答了湧星的疑惑,也打破了她所有的幻夢——原來,陳玄秋和柳毓稚是為了主義故意裝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而柳毓稚正是陳玄秋的介紹人,她那日說的後悔,原來也是這個意思。
而陳玄秋的文字也感動了湧星——當她看到這字裏行間的愛意之後,她再也沒有辦法自我欺騙。
也是在那裏湧星第一次知道了他們背後的組織,那個為了所謂的信仰連命都可以舍棄的組織。
柳毓稚又将一張紙遞給她,“這是他留給你的介紹信。他說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戰士,但說實話,你不合适。這封介紹信我先留着,不論你以後想不想要加入我們,和玄秋的這段過往都要隐去後才比較穩妥。”
“我加入。”湧星立刻回答,“我願意加入,我這就簽字。”
柳毓稚卻是冷笑,即使她現在的狀态不比湧星好到哪裏去,可是她的意識卻是絲毫不敢馬虎,她冷靜地打量着她,“就說了你不合适。我說過,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不是你報恩的手段。這是信仰,你根本就不了解,就是簽字了,組織也不會同意的。”
之後柳毓稚直接一張船票打發她去了日本留學。
“你需要冷靜,也需要思考,想清楚了再說。”
開船時柳毓稚冷漠的神情還在她的眼前。
而身處菜窖的湧星響起自己當時那副幼稚的神情,也不覺感覺有點好笑。
的确是兒戲啊,哪怕她當時并不明白,但時間會讓她明白。
湧星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是柳毓稚當時的年紀了,而她也終于成長為了一名合格的足夠獨當一面的戰士。
大愛小愛的範圍究竟在哪,為什麽大愛就無私偉大,為什麽小愛就上不得臺面?電影院裏的愛情戲永遠是報上評價最低的,可上座率卻最高。而這無數無私奉獻的大愛又有多少不從這中國人千百年來都難以啓齒的小愛裏衍生出來的。
劉憲轸望着又陷入沉思的湧星,遲疑了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陳同志,你說的這些我會上報,我相信組織很快會給你一個更安全的身份。不過,這個徐敬棠,卻是十分棘手了,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滬市。”
湧星奇怪,“你不是見過他了麽?之前我作為人質的那次,不就是他解救的我麽?”
“什麽?他是徐敬棠?!”
劉憲轸瞪圓了眼睛,一臉驚訝,“那你知不知道,他就是法租界警務處督察長,埃德裏安先生?”
湧星也是有些驚訝,她竟然沒想到埃德裏安和徐敬棠竟然是同一個人。
跟日本人打的火熱的人……是徐敬棠?
過了很久,湧星和劉憲轸才從地窖裏出來。方才在菜窖裏,劉憲轸關于徐敬棠的言論,讓她大為吃驚。她很難将劉憲轸口中的那個埃德裏安和她記憶中的徐敬棠聯系起來。
劉憲轸的意思是,徐敬棠這個人背景十分複雜,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是他們自己人。畢竟滬市很多個根據點被挖掘,都有他的“功勞”。
十年,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麽?
湧星站在夜風裏疑惑了。兩人在後院揮手惜別。
劉憲轸剛走出去兩步,卻聽到後面的女孩遲疑地叫住了他。
“劉秘書。”
“怎麽了?”
他扭過頭,卻看見夜風吹亂了女人微卷的短發。她面上挂着一種難以言說的神情,有些局促,又有些抱歉似的笑笑。
“我……我的右耳聽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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