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年前事多。
臘月二十七,村裏又出了一件大事,村裏的的劉閑大爺在自家柴房自缢了。
等早上劉大娘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凍僵,人都已經死透了。
聽李叔說,劉大爺的病很耗錢,賣了一塊田去看病,然而病依舊沒有任何好轉。
他應該是不想拖累老伴和外孫女,這才選擇自缢。
村裏人說自缢就是橫死,沒有辦白事,甚至連靈堂都沒有設,只在院子挂了幾條白绫。
譚意去送凳子時,無意中瞧見擺在柴房的劉大爺。
屍體被白布卷着,身下只有一張薄席子,就這麽放在柴房,連口棺材都沒有。
明兒就是臘八,譚意和季冬坐在院子殺雞拔毛,旁邊幹淨木桶上放着的兩三只雞鴨沾滿了細雪。
每年臘八祭祖,都是譚家人忙活比較多,幸好天氣冷,殺好的雞鴨魚肉放入地窖,過年時候吃。
“劉大爺的事弄好了?”
雖然是橫死,不讓設靈堂,但還是得給逝去的人擦身子換新衣,也有的忙。
譚意道:“沒呢,李嬸叫我回來幫你。”
盆裏的熱水生出白霧,飄入半空,譚意雙手浸沒到熱水中,拎起雞,開始拔毛。
“為何劉大爺得半夜下葬?”譚意詢問,“上次向大爺是白日下的葬。”
“因為劉大爺是自缢的,像這種自缢、投河一般都是半夜落葬。”
譚意似懂非懂點頭。
季冬知道譚意性子軟,去劉家一趟心底肯定難受,轉了話頭,“李叔估計沒得睡了。”
“嗯?”
“劉大爺落葬,李叔肯定得要去,明兒祭祖呢,回來估計都五更天了,還得殺豬呢,那有時間睡覺。”
譚意點頭
……
進入臘月後,雪便沒有停過,像棉絮一樣從天上飄下來。
後山的積雪無人掃,覆蓋住山路,厚厚的一層積雪連泥土地都看不見。
山路上有一個姑娘背着背簍,拐着一根粗樹枝,沿着山路上去。
雪地打滑,季念沒走上幾步就會踉跄幾步,好幾次險些沿着山路滾下去。
季念走的越發小心。
費了很大勁上山,看到村裏人口中的山間小屋。
這裏就是守山人向荊住的地方。
自從上次他無故給了一兩銀子後,季念覺得他是個好人。
當時她也在李家外面看熱鬧,自然看見了那個鑲金邊的盒子,能買得起這麽貴盒子的人,定然不會差錢。
現在她真的被逼的無路可走了,只能來求求他,希望他能大方善心救她們一次。
季念拄着拐杖去敲門。
向荊身子強健,年輕力壯的,只披着一件外衫在桌前雕刻木頭。
他打算雕刻幾個財神爺,明日去縣裏賣。
風雪聲時不時傳到耳邊,向荊拂去木頭屑,心裏難得安寧。
他似乎很久沒有這麽清閑的時候了。
倏地,傳來敲門聲。
向荊手上動作一頓,這個時候誰會上山?
敲門聲一直持續着,甚至還有叫喊聲順着門縫傳入耳朵。
向荊皺眉。
他披着外衫打開門。
劉大娘的外孫女站在門口。
她頂着風雪上來,頭上、肩上落滿雪花。臉頰被凍都通紅。
他領着季念到隔壁庖廚。
向荊不解:“有什麽事嗎?”
木屋擋住了一些風雪,季念身子暖和了些。
二話不說,她撲通跪在地上,膝蓋狠狠磕在泥地上。
季念淚如雨下,“向荊、向荊哥,我外祖父前段日子死了,外祖母傷心過度,線下病倒了,能不能借我點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求求你借我些銀錢。”
季念身上冬衣單薄,放在膝蓋上的手長滿凍瘡。
她整個身子跪趴在地上,哭得雙肩抖動。
季念真的不是該如何是好了。
短短半年,爹娘死了,外祖父死了,現在外祖母又病重,而她除了哭什麽也做不了。
向荊:“為什麽不找村裏人借。”
非得這麽大雪上來找他借?
季念:“以前村裏人全借過了。”
外祖父病了,賣了一塊田地還不夠,甚至還朝左鄰右舍借了不少錢,現下真的沒有可借的人了。
“我家只有兩塊農田了,如果賣了,我家就沒有地方種糧食了,能不能借我些錢,日後我一定會還你的。”
“向荊哥,我一定會還你的。”季念想要去拉他的褲腳,被向荊避開。
季念手指僵在半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把手收回來,捂着臉哭泣,肩膀顫抖着。
向荊轉頭看着外頭。
大雪整夜整夜的下,遠處的青山、樹木都被積雪覆蓋,滿目都是白色。
“你要借多少錢?”
季念擡眸看先向荊,她的眸子沾上水,眼角帶着紅。
她道:“三、三兩銀子。”
“你在這裏等着。”
他去了隔壁木屋,随後拿了三塊碎銀子過來。
向荊把三塊銀子放在她腳邊。
“謝謝向荊哥。”季念手裏緊緊攥着碎銀子。
向荊蹲在她身邊,看着她道,“這是我第一次借你錢,也是最後一次。”
季念臉上閃過羞愧。
“向荊哥,我、我一定要會還你的,請你給我點時間。”她手指緊緊抓着衣衫,對着向荊承諾。
向荊:“你先回去吧。”
季念擦幹臉上的眼淚。
想到還需要這筆錢看病的外祖母,她不敢耽擱,急匆匆下了山。
……
年初四,譚意收到襄陽的來信。
襄陽今年下大雪,原本應該在年前來到的物件全都延遲到了年後。
俞家寄得東西很齊全,季冬也收到了她娘寄給她的棉衣。
堂屋生了兩個火爐,譚家衆人都圍在火爐邊。
李嬸往炭爐丢了幾塊紅薯,李叔架了鐵網,把陳皮水架在炭爐上煮。
譚意撕開印花,一本冊子先跑出去。
這次的家書尤其厚實,重重的一沓。
譚意展開信,字跡是姨母的。
先是問候了譚意的身體,叮囑她要多穿衣服,接着寫了襄陽現下的情況,最後附上了襄陽好兒郎的畫冊,足足有十來個人。
她姨母的意思是,譚意看中了那個,她先去打聽打聽。
譚意撩撩看了幾眼,就放下了。
她托着腮。想着明年二月就春閨了,也不知道表哥有沒有做好準備。
譚延很是感興趣,他打開冊子看起來。
冊子制作的很精美,畫工的手藝不錯,把男子的相貌身段畫得惟妙惟肖,畫冊上還附着男子的家世、官職或者學業等,很是詳細。
就連譚延都不得不承認,蕭潇是費了大心力。
……
李嬸的烏鴉嘴果然說中了,元宵剛過,陸陸續續就有媒婆上門。
第一個來的媒婆是東陵村的,說親的人叫鄭正志,是與譚意一同在學堂讀書的人。
譚意還挺納悶,畢竟每次鄭正志都不拿正眼瞧她,每次碰見面冷哼一聲就走,竟然會有媒婆上門來說親?
後來來了幾個,也都是在竹山學堂一起讀書識字的同窗。
自從,譚意息了再去竹山學堂的心思,不然實在太尴尬了。
到二月初,譚家陸陸續續有媒婆上門,他爹從一開始的喜笑顏開到後面一言不發沉默。
每次媒婆走後,他總會拿出襄陽寄過來的冊子反複看着。
“阿意。”
譚延翻到其中一頁,指着上頭的畫冊道,“爹覺得這個不錯。”
“官子謙?”
“嗯。你看他才十六歲,就考會試了,說明是個聰明的,況且他平時在書院裏讀書也好,父親又是你姨夫底下的一把手,他肯定會好好待你。”
頓了頓,譚延補充道,“再說了,相貌也是好看的。”
譚意仔細瞧了瞧,在腦海中畫出來,只覺得還是遜色向荊。
轉眼譚意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相伴一生本就不該只看相貌?況且向荊的相貌是半只腳踏進棺材的大娘也觊觎的,可見難得一見。
“你覺得如何?”
譚意臉色迷茫,“爹,你們看着辦吧。”
總歸姨母和爹也不會害她,她确實不知道選擇怎麽樣的。
譚延沒說什麽,拿着冊子回了屋子。
……
譚家門檻都被媒婆踏破的消息,在村中流傳開來。
向荊沒有特意打聽,然而消息就像長了腳一樣跑到他耳朵裏。
明知不應該,心底還是升起苦澀,蔓延到全身。
向荊知道自己和她一個天一個地,但真的面臨她走向旁人的情況,心底還是異常難受。
他四仰八叉躺在大石塊上。
二月的天還帶着絲絲寒冷,寒意從背脊湧上來。
倏地,一顆小石子落入向荊肚子,彈跳到一旁。
向荊轉頭看去,潘文站在不遠處。
“就知道你沒去賣木雕。”譚家門口都被媒婆踏破了,向荊有心情才怪。
“如果你真的想,也找一個媒婆去說親去。”
見向荊不說話,潘文坐在他旁邊,摸摸他的胸口,“來,哥哥幫你揉揉。”
向荊一把揮開他的手,“走遠點。”
潘文笑,他從口袋抓出一把瓜子,邊啃瓜子邊道,“我今天可是來帶給你好消息的。”
向荊終于把目光落在潘文身上。
“你們譚裏正沒看上那些說親的。一個都沒有。”
說完,他看向向荊,指指他的胸口,“是不是覺得沒那麽難受了。”
向荊阖眼。
确實沒那麽難受了,但譚意總要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