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8 章 白棉盆栽

劉憲轸帶她出了吉味居後已是夜晚,夜裏人少,兩個人沿着黃浦江慢慢地往回走。

“劉秘書,我真的沒想到……”

湧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率先開口。劉憲轸也是微微一笑,揮手示意她不必介懷。

他言簡意赅道,“今天約你來吉味居是沒辦法的事,明天他們就會離開。以後我就是你的上級,組織上的任何事情你只能跟我單線聯系。”

“組織上的一切任務與安排,都會由我來交代給你,可以麽,陳同志?”

湧星點點頭,急切問道,“滬市的同志們還好麽?茶葉行的……其他同志呢?”

劉憲轸有些奇怪,“聽你的意思,你是已經知道茶葉行的同志遇害了?”

湧星點點頭,将自己那日重返福熙路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

說到茶葉行,劉憲轸字裏行間滿是痛惜,“如今日本人視我們為頭號敵人,下了大力氣來圍剿我們。茶葉行的同志們……全部遇難了。”

他這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湧星和他并肩走在黃浦江邊,江風從另一邊吹過,吹起她圍在脖子上緋紅的絲巾。路燈在黑夜裏散發着昏黃孤獨的光。

“……不幸中的萬幸,租界警務處的行蹤被我們的同志先一步竊取,同志們起碼沒有落到憲兵隊的手裏,沒有受到他們的折磨。”

劉憲轸的聲音裏摻雜着努力積極的奮進,也不知道說出來是為了鼓勵湧星還是安慰他自己。

湧星長呼了口氣,“我今日在翻譯科多留了一會兒,結果看到了有日本兵進了翻譯科。”

劉憲轸點點頭,“這也是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根據76號出來的新文件,滬江商會又替日本人送了軍火來滬,預計一個月內就會到港。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日本人之前,銷毀這批軍火。”

湧星點點頭,“那我需要做些什麽?”

劉憲轸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到這個滬江商會,他們替日本人做事不是一次了,之前為了自己的財路更是捐了十架直升機給了日軍。組織早就想解決掉此人,只可惜商會會長章鼎狡詐多端,此人從不在公開場合露面。近些年又聲稱身子不适,商會的事多交給了手下的人搭理。”

“而他的一雙兒女近期都已回國,大兒子名叫章崇茴,如今在萬國儲蓄會做事,性格溫吞随和。女兒叫林洵,随母姓,學了一身洋人習氣,專愛男子裝扮示人。而這個章崇茴,就是我們的目标對象。”

湧星驚訝。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剛剛,她親手丢掉了線索人物的聯系方式?

“你确定是章崇茴?立早章,崇敬的崇,茴香的茴?”

劉憲轸也被她這幅瞪圓眼睛的驚訝模樣逗笑了,玩笑道,“對啊,陳同志你到底什麽來頭,怎麽什麽事你都知道的這麽清楚?”

“你怎麽不早說呢!”

湧星嗔怪地瞪了劉憲轸一眼,只得無奈将方才在電車上發生的事告訴了劉憲轸。劉憲轸聞言也覺得十分驚訝,一時間也笑了起來。

湧星哭笑不得,後悔起丢到他名片的事來。而劉憲轸安慰道,“這額外的緣分不要也罷,宋青青你應該已經認識了吧?她是大豐商行的會長,大豐商行同滬江商會是世交,她同那章崇茴是舊相識了,并不是毫無辦法的。”

湧星無奈,“事已至此,的确從宋青青入手最節省時間了。我回去後再想想法子,說不定還有其他辦法。”

劉憲轸望着她頭痛的模樣開玩笑,“怎麽?跟宋青青不對頭?”

湧星搖搖頭,“不是,只是她太熱情,我實在沒精力招架了。”

“嗨,青青就是那個樣子的,大概她也跟你說了不少我的壞話了。”

湧星笑了,她玩味地看了劉憲轸一眼,“怎麽?難道大豐商行的千金也曾拜倒在劉秘書的西裝褲下?”

劉憲轸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你就別打趣我了,這都是工作需要。再說了,我欺騙誰的感情可都沒敢欺負她的啊。”

兩個人笑着聊着往湧星的住處走去。

“我是王光忱的秘書,住處是政府安排的,那裏都是日僞的眼線,以後你不要來找我。如果有事,就讓我來找你。”

湧星告訴他自己住在梧桐弄裏,劉憲轸眉頭微皺,“那裏倒是安全,可是人多眼雜,反而不好行事了。”

馬路上早已沒了行人,只有一個瞎了眼的老太太在街上買花。湧星走上前去,發現竟然有白棉盆栽。

湧星的思緒一下被拉回了十年前,十年前的時候滬市滿街滿巷都種滿了白棉。那時正是徐敬棠纏她纏的沒辦法的時候。湧星每日費心的就是如何躲掉徐敬棠的唯獨,但還是某天被他堵在了校門外,她終于忍不住了,氣急敗壞地問他究竟怎麽才能滾。

結果面前的小捕快顯然是臉皮賽城牆,只當看不見她的氣惱,笑嘻嘻地如同變戲法似的從背後變出一束白棉來送給她。

“送你的,明兒我要出任務了,你當別人都跟你一樣沒正事啊,誰稀罕纏着你。”

湧星記得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當時她惱他非常,總是抓住一切機會諷刺刻薄,所以她說,“徐先生,你知不知道,男人從不會拿白棉送人。”

她掏出錢給了那老太太,自己端起一盆白棉站了起來。

劉憲轸笑了,“喲,白棉啊,如今維新政府上臺,倒是很久沒見過了。”

湧星笑,“不如這樣,我在三樓。日後如果有事需要聯絡,我的窗臺上就會擺上一盆白棉。如果無事一切順利,我就把它放下來,換成其他的盆栽。”

劉憲轸高興說道,“這個法子不錯,正好你需要一個代號,不如就叫‘白棉’好了。”

劉憲轸親切地幫她抱着花,将她送到梧桐弄弄門口後就不在往裏面送了。

湧星接過花來,卻感覺她的手裏被塞進裏一張紙條。湧星不着痕跡地将紙條塞入口袋中,目送着劉憲轸離開後,才進了巷子。

巷子裏的鄰居們正在老虎竈坐着,茶家長裏短地聊着。還是王家媽媽先發現湧星回來了。

“喲,陳小姐蠻有格調的嘛,大晚上買花回來呀,多少錢,貴不貴?”

阿尼頭王叔立馬道,“要不說女孩子有腔調,男人嘛都搶着要。就你們這種俗氣的半老徐娘就對錢感興趣!”

“诶诶诶,阿尼頭哦,我拜托你幫幫忙,徐娘什麽的沒聽過,反正要打得你叫老娘哦!看清楚,我可是比你小兩歲有餘呢!也不看看你自己,滿臉褶子,哎呀晚上看吓死人咯!”

“不貴的,我在路上看見一個婆婆在賣,反正挺喜歡的就買了。”

湧星站在燈下笑着解釋。

“陳小姐好心善喏。做得對,遇見那種人,咱們幫幫是應該的。”

王媽媽念了兩句佛號,連忙誇獎。一旁的長腳爺爺卻是冷哼了一聲,閉着眼喝茶。

湧星只當作看不出來,和衆人笑笑就上了樓。

鑰匙在門鎖裏轉了一圈,門開後卻看見李太太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望着牆上的挂鐘發呆。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她才像回過神來似的立馬扭頭望向大門。

卻只看見了站在門口抱着花的湧星。

“哦,陳小姐下班啦?”

李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哂笑一下,湧星微笑回禮,自己回了三樓,房間的窗簾一直是拉上的。湧星只覺得透不過氣來,燈亮了,心裏才覺得舒服些。

她掏出紙條之後卻發現紙上寫着“晚上十點”和一個電臺頻道,以及一本書的名字——《花一般罪惡》。

從前在陳公館的時候,湧星就讀過這本書。她将紙上的字句都記在了腦海中後随即将紙條燒掉。接着收拾現場,等一切再無異常後才打開了窗戶。對面住的人就是小蓮家,即使小蓮的男人不在家,可是小蓮卻總是将他的衣服收拾幹淨,似乎這樣就跟那人還在身邊一樣。

湧星體會不到這種感情,她在窗邊待了許久後才低頭看了看書桌上的鐘表。

鐘表顯示九點四十五。

湧星确定身上再沒了燒東西的煙火味後,這才下了樓去,結果卻發現李太太依舊坐在沙發上,像是時間靜止了一般望着牆上的挂鐘出神。

“李太太?”

湧星試探性地叫了她一聲。

李太太回過神來,又笑了——湧星這才發現自己之前對她的認識存在某種程度上的偏差。她曾以為李太太是因為羞怯才這樣笑,現在她才明白李太太只要笑就透出一股做錯了事的感覺,與事情無關,她似乎連笑都羞怯。

湧星指了指桌子上的收音機。

“搬家匆忙東西沒置辦齊,不知道李太太能不能借我一晚上。”

李太太笑,“陳小姐太客氣,這玩意兒我也不愛用,你拿上去用吧,多久都沒事。”

湧星拿了收音機準備上樓,忽然心下一動。

“李太太,鄰居們都在樓下玩呢,好熱鬧,您怎麽沒去?”

李太太愣了一下,“沒什麽心情,還是別出去了。”

“李太太別這麽說,人不能自個兒悶着。大家玩笑玩笑日子才過得快,要是自己不放過自己,那心得多煎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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