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星拿了收音機回房。
李太太還在樓下坐着,即使她早已神游太虛,但湧星仍不敢放松警惕。她重新拉上窗簾熄了燈,直到僞造出一副已經睡下了的樣子後才在窗前坐下将收音機打開。
牆上鐘表的細長分針指向55分,無頻道的嘈雜雪花聲在黑夜裏響着。湧星雙手握在臉前,緊張地等待着。
終于矮胖的時針移到了10的位置上,兩聲嘈雜電聲後,收音機裏傳來了女人美麗的播音腔——
“現在插播一條消息:白棉,作為曾經的滬市市花,曾風靡大街小巷,而如今卻鮮為人知。但總有白棉逆風歸來。市民們,我想我們應該贊美白棉。棉花不僅潔白美麗,更是重要的工業材料,廣泛種植,利國利民!必将在民族複興的道路上扮演着重要角色!”
消息只有寥寥幾字,即使重複了兩遍也是不管過短短不到五分鐘而已。
收音機裏再次只剩下無意義的忙音,可是湧星卻忘記了關上,在這漆黑又溫柔的夜裏。
她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危險時刻,組織願意專門來認可她、告訴她組織從沒有忘記她。
她只身來到滬市,看似不過才幾天的時間,可是這背後卻是無數次的夢中驚醒,無數可能喪命的瞬間。她不可以和任何人展露自己的感情,不可以像普通人一樣表達喜怒。克制成了她唯一的情感。明明恨不得将面前的漢.奸日.寇們消滅殆盡,卻不得不終日與之為伍。
湧星在被人指着脊梁骨罵漢奸的時候可以覺得無所謂,即使如此朝不保夕的生活環境下步步維艱她也從沒有想過後退,可是就在收到組織傳來的消息之後,她終于肆無忌憚地讓自己的痛苦在黑夜裏爆發。
她從前剛在日本時常想,如果注定一切都最終歸為失敗,那她拼了命也要堅守的信仰究竟意義何在。陳玄秋犧牲的意義在哪?無數如同他們這樣注定無名流血犧牲的人,意義和方向究竟在哪?
直到日本的同志給她送來了幾本書,那些書是來自國內某個政.黨和遙遠的普魯士。
其中一本書的封面上印着一個滿是胡子的老頭。那本書給湧星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她覺得那本書是來拯救自己的。何曾幾時,在陳玄秋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內,她幾乎以為自己終究有一天會瘋掉。
她的世界只有問號。
自有意識開始,湧星的世界就充滿了為什麽。
為什麽家裏出現困境後,親生父母卻會毫不留情地買了她只為給弟弟們活命?
為什麽有人辛苦了一輩子卻仍舊一生潦倒?
為什麽日本人可以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随便撒野?
為什麽殺人償命這個道理竟然行不通,做盡了壞事卻無報應?
為什麽中國人在自己生長了幾千年的土地上成了最卑微的賤民?
為什麽陳玄秋們致力于傳播所謂的救國思想,就算犧牲生命也不後悔。
曾經的陳玄秋回答了她為什麽。
陳湧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陳玄秋的時候。那時候她沉默地站在一衆女孩子裏面,被牙婆從鄉下帶進了北平城。所有的女孩相似地像是幅模糊了容顏的抽象畫,同樣破爛的衣物,肮髒的面孔,以及不被在乎的家事。
她們像貨物一樣站在集市裏供人挑選,并且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她們都是被家庭抛棄的殘次品,當看到父母拿着糧食的手時就該想到此刻境地。家庭多年的潛移默化早已讓她們習慣了自己為男人為家庭無私奉獻、溫順地等待被人挑選。
更可笑的是,這看似輕賤的商品行為都是牙婆對她們的垂憐——如果這次有人沒有被主家選擇,那等待她們的就只有最下等的窯子。
她們将在一個破洞一般的房子裏出賣自己的身體,被人騎着侮辱,她們所有的人生價值只能從下.體流出。
這樣的一生不會堅持很久,沒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還幸運地健康強壯,剛開始她們可以強撐着掙錢以祈求茍延殘喘,最後等她們的再也無法産生價值的時候,老鸨就會一口破棺材把他們拉到亂葬崗去。
棺材裏的人還沒停止病痛的□□,老鸨們已經将釘子釘牢。
就連主持正義的警察都不會對她們多看一眼。
但似乎深處底層之後連對死亡都感到麻木,所有女孩都麻木地等人挑選,畢竟在亂世裏,這已經是個比暴屍街頭好體面得多了。可偏偏除了她。
偏偏除了她。
她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老老實實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做活,到最後還是落了個得靠出賣女兒才能勉強活命的下場。
也不知怎麽就生出了她這個天生反骨學不會低頭的女兒。
陳湧星站在人群裏,手腳都被麻繩捆着,只留一雙細長的眼睛像是狼一般惡狠狠地瞪着路上的所有人。她心裏全是問句,她想問問為什麽她的父母要抛棄她?為什麽每天都是她早起照顧弟弟給父母送飯,可最先抛棄的人卻是她?她到底哪裏不好,哪裏不如別人,竟然叫他們就這麽心狠手辣地将她賣了?
她要逃跑,她要跑回去,用手指着她那雙總被鄉親們成為“老實巴交心地善良”的父母的,她要問清楚,問清楚他們難道不知道被賣之後自己究竟會是什麽遭遇?
她不信他們對她沒有半點愛意。
只可惜她的鬼主意被眼尖的老鸨發現,很顯然這一路老鸨吃了她不少苦頭。老鸨旋即抽出了鞭子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面前抽打她。老鸨下手毫不留情,一鞭子下去湧星身上的破布衣服就破了一道裂痕,血從白皙的皮膚上滲出來。湧星被她掀翻在地上,頭發被她抓在手裏就往地上撞去,只一下,就有汩汩的血從頭上流出。
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卻沒有人求情,人們看着這場景如同看着不要錢的猴戲。她是所有人眼裏的賤民。這世道太無情也太無聊,就連死人都成了普通人的保留娛樂項目。
“你個小不要臉的,姑奶奶不信還治不了你了!說!服不服!天生的賤.貨,萬人騎的爛貨!你以為你是誰?爹媽都不要的臭東西!”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到她的身上,湧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她卻撐着力氣翻了個身,鞭子抽打到她的背上,手上,還有綁在手上的麻繩。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湧星幾乎要失去意思的時候,忽然她的雙手一松。
捆住她的麻繩被老鸨活生生地抽斷了。
湧星像是忽然胸口來了一口氣,猛地爬了起來,手腳并用地沖出去。可是她自出生就沒有吃飽過,她實在是沒有力氣了,沒跑兩步就重新跌在了地上。失去意識之前,只記得自己抓住一個男人的長衫。
她拼盡全力擡起頭來,入眼的是一架金絲眼鏡。
“先生,救救我。”
這就是她第一次見到陳玄秋的時候,狼狽地像條得了失心瘋的野狗。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溫暖的房間裏,陳玄秋就坐在她旁邊的書桌上伏案寫些什麽。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從床上滾下來要給他磕頭。
“傻姑娘,不是我救了你。”
陳玄秋的笑顏猶在,他似乎從開始就對她不求回報。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陳玄秋将她抱回床上,望着眼前這個固執的十幾歲小丫頭,問她,“為什麽非要逃?”
“我咽不下這口氣。”
湧星回答地很快。
陳玄秋聽了之後,金絲眼鏡後面的眼睛裏滿是欣賞,“咱們真有緣,我對這世道也有很多咽不下的氣。”
後來湧星才知道他在為什麽生氣。他這麽文質彬彬的人,竟然氣性比她這個小丫頭的氣性還大。他氣整個世界,氣這片土地上愚昧的人,氣不作為的當局政府,氣為非作歹的日本人。
陳玄秋是個很有希望的人。
他一直相信這片土地會更好,并一直為之努力着。曾經湧星問他何必如此,陳玄秋當時已經帶着她來到了滬市,他坐在二樓的書房裏,十分寵愛地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指着壓在書桌下的地圖給她看。
“你看這連綿不絕的群山,從泱泱五千年前就屬于我們。我們的人民在這片土地上耕種勞作,創造出了數不勝數的瑰寶智慧。忽然有一天,來一群人,指着我們的鼻子罵我們是賤民,罵我們的膚色,罵我們的品德,還揚言我們是最低.賤的品種。我不服氣,所以我要和他們鬥一鬥。這世界不是他們說了算的。”
“可是日本人很厲害,我很害怕。”
湧星記得自己當初是這樣說的。然而陳玄秋卻仍舊是一副十分平靜的樣子,仍舊是一副大山崩于前而色不懼的神情。過了許久,直到陳湧星獨自一人讀了許多書走了很多路之後才終于明白陳玄秋的勇敢是從骨子裏流出來的,是中國文化幾千年底蘊孕育出的文人風骨。
“我從沒覺得他們厲害。你看,他們來到我們的土地上,號稱是高等人,可從未有一日敢把自己當成主人。他們燒殺搶掠,欺辱我們的婦女,破壞我們的建築。擁有這種“搶不走的就毀掉”行為的,只有小偷和劫匪,真正的主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家麽?”
“所以不要怕,大步的往前走,我們要敢于勝利。”
湧星還記得剛到陳公館的時候,陳玄秋曾問過她的名字,她只說忘了,“先生擡舉,就幫我起個吧。”
她本是随口一句,可陳玄秋卻十分熱心地替她想了起來。
“那就叫湧星吧。海上繁星,指引迷途。”
“我相信你會成為這樣一個值得驕傲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白天沒事,更得比較早2333
湧星遇到陳玄秋的時候大概十三四歲,又身材瘦小。而陳玄秋應該三十左右了,所以把她抱到膝上還是有可能的哈。陳玄秋可能只是個女兒奴,但偏偏湧星這個六根不淨的家夥偷偷動了凡心(當然,我覺得這該死的帶感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