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
一列南下的火車從北平出發。
湧星坐在火車的二等包廂內,一臉乖順地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農田村莊。
她的對面坐着低頭看書的陳玄秋,湧星幾乎沒有勇氣去看他。
包廂內很安靜,只有書本翻頁的聲音。
窗外是模模糊糊的黃和綠,沒一會兒湧星就無聊了,她正過身子來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腳尖發呆。
她的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皮鞋,也是她從沒穿過的一種。湧星自從被陳玄秋從牙婆手下救回來後已有半個月的時間,可是湧星卻還是不了解面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讓她稱呼自己為“陳先生”。
陳先生大概是那種天生随性的人,即使家裏突然多了一個她,陳先生依然能悠閑地做自己的事情。而陳先生的事情,就是每天坐在窗邊伏案寫些什麽。
陳先生總是很忙。他應該是個很好的人,湧星在心裏想——不然每天怎麽會有那麽多人來找他,年輕的,同齡的,年長的。他們的臉上總是挂着一種緊張嚴肅的神情,而陳先生卻沒有。他們大多都拿着一沓寫滿了字的文稿或是新出的報紙。
她總是在背後偷偷地觀察着陳先生,陳先生是她之前從未見過的人,她對他好奇極了。可是湧星卻不敢去打攪他,她害怕自己會打攪他。她連字都不認識,她只能在他的朋友登門拜訪地時候提前将餅幹盒放在桌上。
他們這回離開北平,是做了長久的打算的。聽陳先生說,他的夫人一直居住在滬市。而恰逢這回震旦大學邀請他擔任文學教授一職,便辭了北平的一切舉家南遷。
雖說是搬家,可是帶的東西卻很少。陳玄秋居住的公寓家具都還很新,但他卻像是渾不在意似的——全都交給他留在北平的朋友們處置,自己只帶了兩箱衣物就上了火車。而這兩箱衣物裏還有湧星和長期照顧陳玄秋的老媽子黃媽的東西。
離開前他曾問過湧星是否要回家去,湧星知道回去後大概率還是被賣的命運,她都在陳玄秋身邊待了很久了,看得出來陳玄秋是極好的一個人。就算給他當下人,想必也不會苛責,于是湧星當時就說忘了家在哪了。
陳玄秋無奈地看着湧星,知道她還在為父母抛棄她的事而難以忘懷,便也由着她任性了。
陳玄秋終于翻完了手裏的書,一擡頭就看見湧星縮回的目光。
陳玄秋笑了,他擡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怎麽了?”
“我們……我們還會回來麽?”
“我也不知道。”陳玄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明明大了她許多歲,可很多時候他笑起來、說起話都像小孩子一樣赤忱,“但我是想回來的,我在北方住慣了,認識的朋友老師都在北平,要是老不回去,我會想他們的。”
“你呢?你想回來麽?”
“我?”湧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問,當即自亂陣腳,“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話音剛落,她早就羞愧難當,頭恨不得能低到褲.裆。
陳玄秋望着她這幅別扭勁兒,更是笑得一臉無奈,“喂,你那天誓死不屈的潑辣勁兒哪去了?”
青春期的女孩發起瘋來不是輕易可以叫停的,湧星跟耳聾一樣不回答。
陳玄秋也從未跟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接觸過,一時間也手腳無措起來,他求助似的四處尋找王媽,才發現黃媽受不了所有人幹瞪着眼不說話早就出了包廂跟別人侃大山去了。
“不過滬市也很好,那裏比北平開放,很早就設有女校了,我已經聯系了那邊的朋友,你過去了就可以讀書了。”
陳玄秋沒話找話。
湧星裝聾作啞。
“怎麽,不喜歡讀書麽?這樣可是不行的,我們的國民就是太過愚昧才會這樣被人欺淩,我們陳家人可不許有人有這種懶怠的思想。”
天天天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他竟然把她歸為陳家人?
湧星只覺得一聲“哄”響,一股血從腳底猛竄上頭。可這股快樂的粉色旋風并沒有持續很久,湧星喪氣地發覺自己必須馬上拒絕。
“我不想去……不是不想讀書……”
“那是為什麽?”
“我,我不識字。”
湧星說完這句話後,整張臉就垮了下來,通紅的小臉眼看着就要落下淚來。
“嗨,就這點事啊。”陳玄秋看不得她這幅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将她抱過來,讓她挨着自己坐下,修長的胳膊環抱住她,源源不斷地給她傳遞溫暖。
陳先生身上是煙味和墨水味交織發酵的味道,很好聞,很上頭。
“識字很簡單的,你又那麽聰明,我來教你,不出幾個月你就會熟練掌握了。”
湧星傻得只有點頭的份了。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既然長久留在滬市了,到時候戶籍卡都是要登記的。”
這問題問出來實在很傻,湧星來了他家已近半月,可他竟然都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但這是落在陳玄秋頭上又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他身上有文人都有的傻氣,沒放在心上的事就算是別人千叮咛萬囑咐也渾不在意。
湧星逼着自己趕緊冷靜下來,女孩子的面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才發現窗外已經漆黑一片了,野外的黑夜不想城市。城市的黑夜是靜谧的深藍,郊野的黑夜是無盡層疊的黑。
“記不得了,先生這麽有文化,就拜托先生起一個吧。”
“我給你起阿貓阿狗你也認?”
湧星真的不明白究竟是陳玄秋一直把她當個小孩似的逗樂,還是他本身就是這麽幼稚。
“好啊,那我以後就叫阿狗了。”
湧星梗着脖子道。
“那可不行,女孩子怎麽能起這麽難聽的名字呢,嗯,讓我好好想想。”
陳玄秋望向窗外,此次窗外是荒無人煙的平坦原野,遠處的白桦林被甩在後面變成含糊不清的剪影。夏夜的晚風從窗戶外吹過來,風裏有濕漉漉的水汽。
他們不約而同地擡起頭來,只見天幕上遍布着星星點點的繁星,挂在天上一閃一閃亮晶晶,一閃一閃放光明。
“那就叫湧星吧。”
陳玄秋掏出紙來,旋開鋼筆,在紙上潇灑地寫下“湧星”二字來。
“你看這個字就念‘星’。”陳玄秋用筆指着“星”字,趁熱打鐵似的教她認起字來,他指了指湧星又指了指天空“你就和天上發亮那玩意一樣,都叫這個名字。”
其實湧星有暗自不滿這兩字太過難寫,可是她還沒說出口就聽到了陳玄秋的話。她很喜歡陳玄秋說的每一句話,而這一句尤其喜歡。所以她決定從此刻起開始熱愛這個名字。
火車緊趕慢趕地開了一星期後才終于在滬市火車站停了下來。
到了滬市之後,湧星才開始緊張起來。陳玄秋從未向她隐瞞過自己已婚的事實,只是很少提起自己的妻子。湧星生怕會一進屋就看到了陳玄秋的夫人。
她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
陳玄秋依舊有很多事要做,三人剛下了火車他就替湧星和黃媽叫了車自己就去了友人住處商量事宜。
湧星忍了一路,終于還是沒憋住,在路上悄悄地向黃媽問了陳玄秋妻子的事。
“诶喲,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在先生面前提哦!夫人跟先生的關系一直是先生心裏的刺,誰都提不得的!你都不知道,先生這樣溫和的人生起氣來才吓人呢!我再跟你說一句,先生讓你上學是先生慈悲,你怎麽都是他買回來的,說白了就是他的小妾,就是下人,你可千萬不能把自己當小姐看,不可以惹先生不高興!”
“可先生說了,我是陳家人,到時候戶籍卡上可是要登記的!”
湧星被她這話氣得很不服氣。
“诶呦呦,說你胖你還喘上了?這在我們鄉下不就是表哥表妹的事麽,我還告訴你了,這樣辦起事來才方便呢!你給我安分點,先生是做大事做大學問的人,你敢耽誤先生,我可要扒你這小東西的皮的!”
黃媽胖胖的短手指戳她的腦門。
“我看你才是耽誤先生的那一個呢,我好幾次都看見先生寫作的時候你在外面唠叨,害得先生寫不下去!”
“你個臭丫頭!你,快到了別說話了,吵得我頭疼!”
黃媽連忙閉眼裝睡。
車很快到了目的地,黃媽大着嗓門叫車夫幫着把行李搬進屋裏。而湧星在一旁望着這個前後前後都有花園的小洋樓,真實地感覺到了腿軟。
要知道,陳玄秋在北平的時候常常連房租都要拖上幾天才交啊,當然,這也是她從黃媽那聽來的。
“太太是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是先生他們完婚的地方,可惜好景不長,結婚後他倆老打架,太太就生氣回了娘家,再也不回來了。”
黃媽在家裏給她解釋道。
黃媽是個風風火火的性格,一進家門也顧不得奔波的勞累,當即就開始打掃房間起來。其實也沒什麽好打掃的,這屋子看得出來被人維護的很好,窗幾明淨,家具都是現成的。
黃媽分了一間一樓的房間給她後就上樓去給陳玄秋收拾房間了。湧星第一次到屋內也有樓梯的房子來,就跟着上了樓。黃媽一邊打掃一邊碎碎念,“咱們做下人的就住一樓,省的晚上打攪主子。你就跟我一樣。”
“我幹嘛一樣?等陳先生回來我就告訴他,讓他給我分一間二樓的房間,氣死你。”
“行行行,你去嘛。”黃媽專心致志地打掃無心戀戰。
湧星自覺乏味,也回了屋去。可到底還是沒有對陳玄秋說出那番話來,即使她曾有無數個機會,可她都沒有。
她怕極了耽誤他。
作者有話要說:
褲.裆都要被河蟹????誰穿褲子沒□□????
感謝在20200121 21:46:46~20200122 21:52: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長甫赤赤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