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4 章 識字

對于陳玄秋來說,在滬市的生活同在北平的日子無異。

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之後,湧星算是對陳玄秋有了大體地了解,她驚奇地發現陳玄秋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厲害些。一開始她以為陳玄秋只是朋友很多,後來她才發現陳玄秋是個十分受人愛戴的人。他的學識是舉國公認。

黃媽曾偷偷跟她說過,陳先生的文章可是連政府首長都要看的。

他只有三十多歲,帶着金絲眼鏡的臉沒有一絲皺紋,可是所有登門拜訪的人無論老幼,都會十分尊敬地稱他一聲“陳先生”。他們喊得也是“先生”,可是卻又和湧星不一樣。他們喊,是朋友是師生,而輪到湧星口中,卻僅僅是仆人的本分。

湧星也很想叫他“陳先生”,于是一到滬市之後就積極投身到改變文盲身份的行動中。按理說,她這樣上進的态度是值得稱贊的,陳先生聽了必定也是高興的。可湧星卻是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她這樣別扭連黃媽都看出來了,黃媽不止一次地戳着她的腦袋罵道,“不長進的小東西,欺軟怕硬,就會跟我這個老媽子較勁兒,怎麽一見真主子就蔫兒了?”

面對黃媽,湧星當然不怕啦,當即就怼回去,“黃媽您真是自己輕賤自己,先生說了,皇帝早下臺了,而我們終将迎來一個不分主仆的新時代!”

每到這時候黃媽就會呸一聲,“得了吧,我只要拿一天工錢,就是陳家的仆人,才不像你呢!也不知道先生什麽眼神,小白眼狼也敢帶回家來。”

湧星對此十分表示不滿。要是在整個陳公館裏,也只有黃媽敢自稱自己是這個家的仆人了。陳玄秋終日日理萬機,家裏的錢財都是交給黃媽管理。陳玄秋滿腦子的家國天下,只要回來有口飯吃就是萬事大吉了,但黃媽還是每天都會把記好的賬遞到陳玄秋的眼前看。

“好了好了,我的好黃媽,就當我看過了,行不行?”

每當這時候,陳玄秋就會扶着黃媽的肩膀笑眯眯地把她推出去。

而這個時候,黃媽也會一臉受用地收起賬本,“喏,你看過了哦。”

湧星覺得這個家什麽話都叫黃媽說了。黃媽甚至還管到她主子陳玄秋的頭上來了——陳玄秋的朋友衆多,其中又是學生居多。學生們沒工作又正是長大的時候,陳玄秋少不得要留他們在府上吃飯,黃媽樂意給陳玄秋花錢,可不樂意給這幫“讨債鬼”出錢。

于是每次都提前問陳玄秋明日有沒有人拜訪,要是有,就提前一天燒一大鍋飯,等到第二天陳玄秋的學生們登門後,就一人盛上一大碗飯,桌上也都是昨天沒吃完的剩菜,還要暗自使眼色叫陳玄秋少吃點,等着晚上加餐。

她本以為這樣那些學生們就不來了,可誰知道,學生們都是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什麽到他們嘴裏只要有點鹽味那就是絕世美味,一行人悶頭就吃,吃飽了還笑嘻嘻地齊誇黃媽手藝好。

黃媽被誇得受寵若驚,又因為陳玄秋非要跟學生們共進退一起吃剩菜,黃媽覺得不是辦法,最後只得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剩菜和新做的菜參半,新炒的就放在陳玄秋的眼前。黃媽不信那幫窮小子還敢夾先生面前的菜。

但私底下黃媽還是忍不住對湧星吐槽道,“我的乖乖,看他們吃起來吭哧吭哧的,我看把他們關到豬圈裏,豬也搶不過他們。”

黃媽這話不光對湧星說,不高興了當着陳玄秋的面也要說,眼看真氣急了陳玄秋還得賠不是。

湧星可做不到這樣,她可怕極了。

白天的陳玄秋被太多的人需要,只有夕陽落下繁星四起之時,湧星才能短暫地感覺到他的身邊只有她。

可是哪怕是這個時候湧星也不敢主動找他說話,她害怕他說教她識字的事只是随便說說。

女人怎麽可能識字呢?湧星有時甚至憎恨自己,她憎恨這個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自己。

可是陳玄秋卻将她記在了心上。

他經常很累。湧星總趴在以後的樓梯處往二樓看,看他送走客人後,一個人皺緊了眉,坐在椅子上抽煙,或是點着一支煙,看着煙灰慢慢地累積、累積、累積到不能承受的時候再變成灰塵跌落。

但是他只是短暫地休息一段時間後,就會走出來,彎下腰來,兩只長長的胳膊悠閑地搭在樓梯上,笑着叫她上來。

當陳玄秋叫她上來的時候,就是湧星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近旁,翻開一本書,指着“一二三四”問她認不認識。

湧星心裏酸酸的,恨他怎麽可以覺得她連“一二三四”這麽簡單的字都不認識。湧星撇撇嘴,說當然認識。陳玄秋把鋼筆遞給她,讓她把自己認識的字都寫下來。

湧星接過筆就寫了下來,可是寫了大半張紙後就停下了筆。她本來可以寫更多的,湧星在心裏不平,都怪他的筆太熱,燙的她手心直冒汗,沒發揮好。

可是陳玄秋倒是很驚訝的樣子,他将紙拿起來放在眼前看了看,笑道,“你基礎不錯了,基本的都還差不多,只不過有些筆畫不對,所以寫出來不好看。”

“我偷偷學的,照葫蘆畫瓢罷了。先生多教我點吧,争取可以早點去學校。”

湧星熱情得拍馬屁。

可是陳玄秋卻搖了搖頭,他低下頭認真地掰弄她僵硬地手指,繼而他的大手就包裹住了她的手。陳玄秋的力氣太大了,捏得她的心又酸又痛。

“做學問最忌諱的就是求快。而且一個人的字就是一個人的臉面,一個人有沒有風骨,有沒有品味,字跡也總能體現出兩分來。”

他很認真,低着頭,臺燈的光落在他烏黑的發頂上,晃地湧星的眼睛發脹。

陳玄秋帶着她寫了幾個字後,才擡起頭來,金絲眼鏡後面的眼睛真誠地望着她,問她,學會了麽?

他的眼光太真誠了,真誠地讓湧星一早就明白他很欣賞她他很喜歡她,可是同時真誠地讓湧星一看就明白他對她的感情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湧星自然無比地撒了謊,她有些羞怯地對着他搖頭,說她太笨了學不會。

湧星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陳玄秋的眼神太有魔力了,她沒辦法保持理智,她要想辦法把這段時間盡可能的延長。她要把陳玄秋的眼裏只有她的時間延長。

她沒有辦法。

她只是個小姑娘,耍些無傷大雅的小心眼兒是女孩子們的特權,就是上帝也會原諒的。上帝究竟是何許人物,湧星只在黃媽的嘴裏聽過,可現在她俨然成了上帝最虔誠的信徒。

陳玄秋笑得很溫和,他拍拍她的腦袋,“專心一點啊,再教一遍,要是還不會我可是要打手心的。”

湧星連忙點頭。

她只敢在陳玄秋面前說不會,在陳玄秋忙于會客寫文章的其他時間裏,她總是偷偷付出千倍的努力,只為陳玄秋考察她時那驚喜的眼神。但湧星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兒,經過一系列的推算之後,湧星熟練的掌握了一個即使忘記也不會被罵的時間段——

每三天她就會忘記三天前的字,這樣陳玄秋就可以一直教她了。

然而陳玄秋早就識破了她的小伎倆。

一天晚飯時,在餐桌上陳玄秋翻着報紙,冷不丁道,“你如今識字已經不成問題了,過一段時間正好就是新學期了,我也趁這時候去給你找找學校。”

湧星正埋頭喝小米粥,聽到之後只得悶悶不樂地答應了一聲——她那時候還不太會控制情緒,像只剛涉足山林的小獸,喜怒都表達在臉上。

黃媽在一旁拍她的頭,恨鐵不成鋼,“上學多好啊,還不快謝謝先生!你看看先生對你多好,就是親妹子也就這份上了。”

“別拍我頭。”湧星不開心,嘴巴上能挂油壺,還嘴硬小聲道,“……我又不是他妹子。”

“啊?那你是什麽?”黃媽大嗓門道,“仆人啊?你見過當半個主子供着的仆人麽?”

湧星覺得黃媽這個人真是太奇怪了——黃媽這個人吧,有時候湧星覺得她把自己也當成了仆人,像個過來人似的提點她做仆人的種種行為準則;可是有時候黃媽又真把她當成個主子了,她來了滬市這麽久,也就偶爾幫黃媽打打下手。要是兩個人鬧脾氣了,湧星氣得不理她,黃媽也不說什麽。

但找學校這個事就定下來了。

湧星這個十幾歲的年紀有些尴尬。滬市有許多女校,很多主要是教人女紅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而陳玄秋自然不會送她去這種學校。然而這時女孩們普遍嫁人早,社會上也不會真的有大把的機會留給她。

是而滬市很多女孩十幾歲就上了大學,有時定了親的沒上完學就直接休學了。滬市的确比北平開放,但好像也沒多開放。

陳玄秋糾結了一個星期,還是決定送湧星去中學。雖然湧星十分聰明,可是到底底子薄弱,而且滬市的大學是男女混合的,各個都争相學習西方開放思潮,陳玄秋怕她年紀小被帶偏了想法,最終還是敲定先上中學。

又沒過幾日,陳玄秋十分開心地跑回家來,盛情邀請打死也不上主家餐桌的黃媽,熱情洋溢地宣布了好消息。

“都辦好了,兩江女中,過幾日開學了就可以去報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55555文案被編輯大大要求整改了……忽然害怕哪天我的文會不會被封掉。

今天發現上榜了,雖然是pc榜但也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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