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星第一次去兩江女中的時候,是黃媽送的她。
黃媽憑着這幾天買菜的經驗,已經将滬市大大小小的路給摸了個透。她的腳曾經纏過一段時間,可沒多久清政府倒臺,她的腳又被放了,但照黃媽的話來說,就那麽一小段時間也是把她的腳給傷着了,就是長大了也比正常人小。
湧星可沒看出來黃媽的腳哪裏被傷着了。黃媽平生最喜走路,此刻一手幫她挎着包一手拉着她,還讓兩腳健全的湧星跟的直喘。可偏偏不能說,一說黃媽準喊——“你不懂,我可是渾身的毛病!”
明明一開始陳玄秋是準備親自送她去學校的,畢竟還有各項事情要處理,可是開學前幾天他的幾個學生被抓緊了監獄,陳玄秋這幾日都忙着替他們疏通關系,只好讓黃媽送她去學校。
湧星嘴上沒說什麽,可是心裏卻生氣了,撅着嘴慢吞吞地走。黃媽腳下生風,一見她這個小拖油瓶就心急,“诶喲,小姑奶奶,趕緊的吧,一會遲到了先生罰你我可不管。”
“你現在知道急了?剛才出來的時候先生是讓咱們坐車的。”
這話一出口湧星就後悔了,果然這句話算是點着了黃媽,黃媽當即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怎麽這麽沒心肝啊!三塊錢你知道可以稱多少肉了麽!如今日本人可是進城了,你知道麽,日本人最看不慣的就是先生那樣的人了!先生的文章沒人敢登,一天就守着教授那點破錢,你知道你上學一年要多少錢麽?幾百塊錢啊,乖乖,好不滿足?”
湧星并不是為走路上學生氣,她就是一跟黃媽大眼瞪小眼就不痛快。
湧星梗着脖子嘴硬,“你有心肝?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每次不跟我們上桌,都是因為你自己偷偷在廚房開小竈!”
黃媽吓得一下捂住她的嘴巴,“小白眼狼,信口胡說!”
湧星不屑,“你每頓都給自己煮個紅皮蛋,每次垃圾筐裏都有蛋殼,你以為沒人知道啊。”
“嗨,你知道什麽啊!那不是因為我從前裹過小腳麽,傷着骨頭啦,我還找先生要錢看病呢!我吃個雞蛋怎麽啦?再說了,先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對陳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個半路來的程咬金可不要亂咬人啊!”
得,黃媽只要詞窮了就把一切怪到她那雙小腳上去。
湧星翻了個白眼,不想理她。黃媽也不理她,兩個人臉別着臉地到了校門口,黃媽把布包塞到她手上,“喏,進學校了就好好讀書!我早打聽好啦,過幾天咱們這就有電車了,到時候你天天做那玩意上學,累不着你!”
話音未落,黃媽又邁着她那雙“傷了”的小腳跟踩着風火輪似的飛奔去了菜市場。
從此以後,黃媽在家就成天說湧星是“家裏唯一一個最享福的”,這使得湧星更是心裏憤懑。
黃媽一個連學校大門朝哪開的睜眼瞎才不知道上學究竟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呢。
兩江女中是滬市數一數二的女中,裏面的女孩子大多非富即貴。打小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女生們并非都如小說裏描繪的那般天真不谙世事,正相反,這裏面大多數都是人精。而女中的學生們早有一項技能聲名遠揚,那就是只需一眼他們就看得出別人究竟家世如何,究竟是真權貴還是假富豪。
“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更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有錢人,但有錢人唯一相同的就是與窮人不同。”
這是兩江女中不成文的地下規則,是比校訓“博愛博學端莊勤樸”更要牢牢刻在女孩子們心中的至理名言。
所以湧星這個假富豪在兩江女中過的委實有些委屈。
她想過無數種辦法改變受人排擠的事實,但在最後無奈發現——只有變得紙醉金迷才能成功打入她們的小圈子後,湧星冷靜了下來,冷靜地幾乎逆來順受。
天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怎麽想出那麽多送禮物的門路的——逢年過節要互送禮物表示祝福,成績取得進步要互送禮物表達慶祝,就連指揮自家下人給孤寡老弱送飯也得送禮物——“今天的我們變得更加閃亮亮,願主指引我們的靈魂變得更加純潔。”
更不要說什麽訂婚的,高升的,結婚的,懷孕的。
湧星是來到兩江女中後才真切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窮人才渴望節日,而有錢人的每一天都是節日。
但是她不會把這些想法告訴陳先生,她願意一個人打掃教室,一個人去擡水,她甚至願意被女孩子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鄉巴佬。如果這些就是讀書帶來的額外考驗的話,她都願意毫無怨言地接受。
陳先生希望她成為一個有知識的人,那她拼了命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而且陳先生是大人物,他每天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大堆大堆的書信要寫要寄,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等着得到他的幫助。她曾在無數個夜晚悄悄地躲在開滿玉蘭花的院子裏擡頭看着陳公館唯一亮光的屋子,看着他瘦削的身影烙印在百褶窗被切割成不真切的剪影。
陳玄秋在工作的時候很少挪動。陳先生的身體不好,經常咳嗽。黃媽跟她說,都是先生太忙于工作了,不愛惜身體,總熬夜才搞得身子不好的。
每當窗戶上的剪影開始咳嗽的時候,她總想上去勸陳玄秋休息,可是無數個夜晚悄然滑過,然而她終究沒有邁出上樓的那一步。
陳先生是大人物,他的時間應該花費在重要的事上,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陳先生添麻煩。
湧星一向是這般告誡自己的,“不能給陳先生惹麻煩”是她的人生信條,無數個只是仰望的夜晚如此,少向陳先生講述學校的事也是如此。
所以就是在學校的日子別扭難熬,湧星仍舊是抿着嘴忍着,她只是很喜歡在她答對所有問題後陳先生欣慰的笑容。陳先生很少笑的,他的一雙濃眉如同兩柄利劍,他總還是不怒自威。
可是她卻可以讓他笑。
這是湧星唯一開心的事,然而她卻沒有對陳先生講過這件事。這麽短短的一句話根本不會耽誤陳先生的時候,她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告訴他,在他們兩個人一人坐在長桌一頭的時候,在她低頭喝牛奶在陳先生看報紙的時候,在陳先生同她一起出門的時候,在陳先生找出書來給她的時候,在陳先生俯身給玉蘭澆水的時候……
看看,她有這麽多的機會,可她都沒有說。
大概是老天也被她這副朝聖者般虔誠的心腸給感動了吧,竟然叫湧星發現了一個不用交錢即可參加的讀書會。
讀書會是學校裏唯一不需要收費便可參與的活動了。湧星剛得知此事時,心裏是高興的——她那時不十來歲出頭,雖則心智比旁的孩子成熟,但到底還是小孩心性,面上什麽都不顯露可心裏還是忍不住的羨慕同班女生下課後三五成群地相邀着參加各式活動。
湧星打算參加讀書會,她察覺到自己報名時其餘女生望着她交頭接耳地聲音,不過她并不在意,反正也沒花她們的錢。而更讓湧星出乎意料的是,在她報名之後,更有兩個從前根本沒有看過她一眼的女生更是親熱的邀請她一起參加讀書會。
湧星開心的笑了,心頭湧起一股苦盡甘來的甜美味道。
讀書會開始前,她在公館裏翻箱倒櫃地找了半天,卻還是無奈發現自己的那些子破爛家什連校服都不如,最後還是黃媽幫她拆開了兩條板正的辮子改梳了一種新樣式。
“這是公主頭,如今正流行呢。”
黃媽把鏡子拿來給她照。湧星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她從沒有披過頭發,如今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黃媽看出了她的窘迫,笑了,“你這麽一紮,倒瞧着像是剛歸國的小姐似的。”
湧星臉上一紅,“我哪……”
她話還沒出口,就聽見門口傳來陳先生含笑聲音。
“哪有穿穿布鞋的歸國小姐啊。”
湧星吓了一跳,一扭頭,就看見身着背心的陳先生斜倚在門口,一邊啃着蘋果一邊沖她笑。陳玄秋那天剛參加了一場會議,會議進行的并不理想,他心中煩悶。誰知道一回到家一點聲音沒有,他叫了幾聲也沒人應答,還是順着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才看見梳頭發的兩個人低聲笑談。
累了一天的心忽然就松懈了下來。
“這發型,應配西式連衣裙最佳哦,其次是披風,最次也得有雙皮鞋才行。”
他難得有興致,蘋果又脆又甜,他的笑也越深。
可湧星被他一說卻是沒了勇氣,別別扭扭地說不弄這個頭發了。黃媽嗔怪地瞪了陳玄秋一眼,笑罵道,“都知道先生嘴巴厲害,整個滬市沒有能辯得過先生的,只是這衣服樣式都是我們女人的事,先生來這湊什麽熱鬧?再說了,先生真這麽明白,就該給湧星添些衣物,光說不做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