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市的風聲一日緊過一日, 同時各種說法更是在無數條弄堂裏竄來竄去。
有人說,日本人又要打仗了;可又有人說,政府已經和日本人協商, 日本憲兵隊不日就會撤離。一時間, 各路消息衆說紛纭,只有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物價瘋長。滬市似乎天天都有流血事件發生, 湧星坐在教室裏, 聽隔壁的女生們像是了罕見趣聞似的談論着有多少警察卷進游.行, 有誰被打死, 有誰竟然被忙亂中踩死。
她坐在座位上,聽着女生們半是害怕半是驚奇的音調, 手心汗濕成了一片泥濘。
湧星已經不坐電車上下學了,黃媽說了把一個月電車前剩下來就可以給家裏加頓餐了。即使湧星穿着夏季校服還會熱得流汗, 可入夜後已經漸漸涼了,她最近總是聽到樓上傳來隐忍的咳嗽聲。
因為傳言的事,就連日語課的氣氛也漸漸有些奇怪起來。
女中的女孩子們常常聚在一起傳播一些雜志, 雜志上登了許多文章。那些文章大多是豆腐塊狀,署名也是各種千奇百怪, 可是文章們都有些“愚民”“同化”等共同字眼, 而之前憲兵隊打死學生的事情也在同學們之間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湧星聽說,兩江女中的同學們也正在暗暗組織游.行示.威,試圖逼迫當局釋放無罪學生。而牽頭的那個人, 正是讀書會的會長。
湧星連她究竟是叫“宛憐”還是“宛瑩”都沒記住,但是還是記得她在讀書會上十分厭煩的嘴臉。
大約是她太不合群的緣故, 動員傳單都沒有發到她的手裏。直到她們第一次游.行驚動了校方之後,湧星才了解到這一切。
可即使如此, 身處大環境的每個人都沒法安定下來,湧星這幾天總是隐隐覺得心裏惶惶不可終日。
徐敬棠已經有小半個月沒來找她了。
最近物價飛漲,饒是陳公館也有了些吃不消的苗頭了,更何況是徐敬棠那種根本不是過日子的主。
湧星思來想去,終于在一天下午去了小東門。
小東門弄堂居多,也比愛當亞路有人情味許多。雖然經濟蕭條,可兩邊還是有許多小攤,這大多都是擺了許多年的攤子,都是靠住在這附近的熟客。
湧星在巡捕房門口探頭探腦,但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徐敬堂的身影。
屋子裏只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湧星認出了他就是那日譏諷徐敬棠的人,當即對他并沒有什麽好臉色。
然而那人卻一眼就發現了她。
“幹什麽的?”
湧星愣了一下,遲疑道,“找人。”
“找人?找誰啊?”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心裏隐約有數。
“徐敬棠。”
“他啊,他早不在這幹了,被趕走啦,你不知道?”
中年男子一見湧星秀色可餐,雖則猛地一看十分平常,可是卻是越看越不錯。他年進四十了還在打光棍,一聽說是找徐敬棠的,心裏更是打翻了老陳醋,恨不得變成大棒讓他們立刻勞燕分飛。
“被趕走了?他是犯了什麽事麽?”
湧星擔憂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老光棍脆弱的心靈,他冷笑了一聲,“得罪了日本人,你說呢?差點害得我們探長丢了烏紗帽,要我說你趕緊走吧,省的到時候連你一塊掉腦袋!”
“他現在在哪?不會被關進牢裏了吧?”
湧星急切詢問,可是那中年男人卻賣起了關子,根本不搭理她,只一個勁兒用綠豆眼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摩擦。
湧星被他盯得幾欲作嘔,只得先出了門來。她站在巡捕房門口心亂如麻,卻聽到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湧星?”
那個聲音粗沉地很,算不上好聽,但是在此刻湧星的耳朵裏卻如同天籁。
她猛地扭過頭來,反把身後那人給吓了一跳。
“你怎麽來了?”
徐敬棠幹淨的眼皮有些腫,頭發亂糟糟的頂在腦袋上,一臉剛睡醒的樣子,怎麽看怎麽欠揍地厲害。
湧星抿着嘴,咬牙切齒地等着他,結果瞪着瞪着卻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也不知道在笑什麽,她望着全頭全尾的徐敬棠,腦子裏全是一手心汗的自己。
“笑什麽……”徐敬棠被她笑得摸不着頭腦,可嘴角卻不由自主地上揚起來,“你……剪頭發了?”
湧星聞言才像是回過神來似的,兩個人對視後都不好意思起來。湧星臉紅了,連忙低頭摸了摸齊耳的發梢,點了點頭,“哦,剪了。現在不是鼓勵女生留短發麽。”
“你還是長頭發好看些。”
徐敬棠一開口就後悔了。
果然湧星一臉不屑,“你懂什麽,自古以來,女人的長發就是取悅男性的象征。我要為我自己活,我不會取悅誰,所以剪短了。懂麽?”
“好,是我不懂。”
徐敬棠摸了摸後腦勺,再次重複了問題,“你來幹什麽?”
她來幹什麽呢?
湧星自己都不知道,她走的太急,此刻才發現借口都沒想好。徐敬棠看出了她的窘迫,又往巡捕房裏看了一眼。
他的心情好極了,于是湊在湧星的耳邊道,“吃飯了麽?”
然而面前的女孩卻是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似的,她像只兔子似的猛地跳出徐敬棠幾步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
徐敬棠奇怪了,他之前不是沒逗弄過她,可是哪次湧星都想塊沒心沒肝的石頭,哪裏有過這麽大的反應。更何況她一臉倉皇,怎麽也不像是害羞。
但徐敬棠并不打算細細追問,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不再去找她,卻不想她竟然主動來找了他、無論出于什麽,都是意外之喜了。
“走吧,帶你吃馄饨去。”
湧星這才反應過來,她扯出一絲笑來,“怎麽,就吃馄饨啊?是不是月錢又給別人花完了?”
徐敬棠冷笑,“白眼狼,你以為老子逢人就請吃夢巴黎?”
徐敬棠對這附近十分熟悉,他走在前面,一低頭就看見湧星的一影子跟在他的身邊,細細長長地貼在他腳上。
買馄饨的時候快瞎眼的老婆婆,顯然徐敬棠經常來光顧,一開口那婆婆就親熱道,“小徐來啦,還是老樣子?”
“今兒不老樣子了。”
徐敬棠在小木桌前坐下,興致高昂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湧星坐下,“今天來兩份,一份全家福,一份老樣子。”
“诶呦呦,這位是?”老婆婆站在攤位後面,只隐約看到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嘴上卻誇,“小徐你好有本事哦,人家小姐老漂亮了。”
湧星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本想坐在徐敬棠的左手邊,正準備坐下,卻是忽然想到什麽時候,換了個方向坐到了另一邊。
“事多的很,左邊的我剛幫你擦過。”
徐敬棠皺眉。
湧星撇撇嘴,“稀罕。”
“是,您誰都不稀罕,尤其是我。”
等馄饨的時候,湧星忽然想到了什麽,皺起眉來,“我剛才在巡捕房的人說,你又惹事了?還是日本人?”
“啧,誰這麽嘴碎。”徐敬棠臉上有點不自在,“也沒什麽,上次我們房長帶我去應酬,結果正好碰到伊藤司那混蛋,我心裏不痛快,就整了整他。”
“你神經啊,我那天跟你說的都白說了。”
湧星一聽就生氣了。
“你不知道,那伊藤他媽真不是個東西,就是他抓了老百姓去城郊當人肉靶子,還有最近城中失蹤的女孩子們,全他媽因為他。”
徐敬棠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看了湧星一眼,語氣又沒底了兩分,“再說了,這回不會連累到你的。”
湧星被他氣得直翻白眼,嘴巴張了又張,只憋出一句,“那我可真謝謝你了。”
徐敬棠倒是被她給逗笑了,他像是看出了她的緊張似的,玩笑道,“陳湧星,咱們是朋友麽?”
“問這個幹嘛?不害臊。”
“我是說普通朋友。”
“我也說的普通朋友。”
徐敬棠低頭,“得得得,我多嘴了,我不問了行吧。我就想擺脫你幫幫忙,要是哪天我死了,你每年都得幫我燒點紙。我在這這麽捉襟見肘,不受人待見,到了閻王爺那也得當回大款。”
“你不會死的。”湧星幾乎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她注意到了徐敬棠的目光,連忙補充,“禍害活千年,沒聽說過麽?”
冒着熱氣的馄饨端上了桌,徐敬棠将大份的擺在湧星的面前,“嘗嘗,一碗裏有好多味道呢。”
說罷,自己悶頭就對着面前的小碗“呼哧呼哧”起來。
“姑娘啊,老婆子我給你說,小徐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好青年。你看看緊着好東西給你呢,幾個男人能做到這樣啊,可得好好把握。”
老婆婆眯着眼笑眯眯地推銷徐敬棠。
“是麽?我可沒看出來。”
湧星笑眯眯得就打了個太極拳。
她低頭望着面前的海碗,清亮的湯頭有點點油花,一個個白胖子似的小馄饨漂浮在小朵小朵的紫菜間,三兩蝦皮散發着鮮鹹的香味。她拿起湯勺吃起來。
“好吃麽?”
徐敬棠已經吃完了,望着她笑。
湧星點了點頭,這碗确實分量很足,湧星吃了好幾個就放下了勺子,“就該你吃大份的,我剛才吃了飯,現在就吃不下了。”
徐敬棠直接将她面前的碗拿過來,就着她的勺子就吃了起來。湧星不知道自己的臉紅了沒有,可是她什麽都沒說。
徐敬棠一邊吃一邊道,“剛才問你吃飯了沒有,又不理人。”
“啊?你有說這句話麽?”
徐敬棠驚訝地擡起頭,正對上湧星真誠疑惑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淦,好想吃馄饨。感謝在2020-02-02 21:47:50~2020-02-03 19:23: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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