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忱的目光如同蛇蠍一般在陳湧星的身上游走, 他盯着臉上有些倉皇的女人,也知道他們兩個也在被身後的人盯着。
即使柳毓稚曾經打過電話來關照,但王光忱知道身後的那個人是不好糊弄的。即使他擅長對女人施以小恩小惠而從她們身上獲得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可此刻他卻不敢放水。
眼前女子眉眼間的猶豫不減分毫, 王光忱的心沉了沉——難道真要督察長說準了,這不起眼的丫頭片子也是特.務?
湧星頂着王光忱懷疑的目光, 咽了咽口水道, “處長, 我可以說麽?”
“沒事小陳, 你說吧。”王光忱一臉踏實老大哥的神情鼓勵着她。
“今晚八點二十。滬市老火車站。共剿赤.匪。”
湧星的手緊張地捏着手裏的文件, 她擡頭看了王光忱一眼,遲疑道, “王處長,我應該沒資格看這篇文件吧?”
王光忱原本見她神情如此猶豫, 還以為她是在為隐瞞而由于,沒想要她考慮的确實自己冒然翻譯是否越距。
“啊,小陳你不用多想。”王光忱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肥厚的手像是自然松弛似的在她的肩膀上狎昵地刮蹭了一下。
“事出突然,要不是你會翻譯, 耽誤了這重要的訊號反而是我們的損失啊。”
他望着一旁退了兩步的湧星, 繼而憨厚地笑了,“小陳,你可是我們科室的功臣啊。”
“能為黨國效力, 是湧星的榮幸。”
湧星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大衣,做出了離開的準備。
“黨國有你這樣的人才真是難得啊, 怎麽從前沒聽你說過?”
王光忱卻不打算放她走。
“諜報技術我是特招生,只學了一年, 比不得那些專業訓練的學員們。”湧星有些煩了,她擡起頭望着王光忱,“王處長,您還有事麽?今晚是年會,我第一年參加不能遲到。”
王光忱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悶頭做事的人竟然目光淩厲起來讓他下意識地還有些害怕似的,這樣一看她還真是個可以為黨國效力的人才。王光忱想到了在背後出謀劃策的徐敬棠,看來督察長也這不是一般人啊。
因為忌憚門外的徐敬棠,王光忱放松下來之後浮起的花花腸子又得按下來。
他讪讪一笑,“當然沒事了,小陳啊,今天的事可一個人都不能說。否則的話…….王處長可也保不住你咯。”
湧星點頭,“王處長放心,湧星不會連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都掂量不清的。”
她對王處長鞠了一躬後就徑直離開了,她在心裏冷笑,王光忱真是個老狐貍,看他這幅輕車熟路的架勢真不知道有多少懵懂少女被他連唬帶吓的給收入囊中。
王光忱也出來,他正準備向徐敬棠邀功,卻發現走廊裏空無一人。
怪不得陳湧星那女人頭都不回地就走了呢,他還以為陳湧星見了督察長都不帶行禮的。
“他媽的。”
王光忱一下踢翻了走廊裏的盆栽,一聲巨響後,赤紅色的泥土和翠綠植物散亂在了白瓷的地磚上。
“早知道外頭沒人,還把老子吓得束手束腳的!”
王光忱望着樓下陳湧星的身影,女人橘紅色的裙擺搖曳在黑色大衣下,勾的他的心也跟着一顫一顫的。
他媽的,看得到吃不到,這不是他王光忱的作風啊。
湧星出了政府大樓的門來,這才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來,剛剛性命攸關的瞬間,她最終還是決定穩妥地邁出一步。
然而面對這道選擇題,即使她選擇了正确答案,可好像正确答案本身就足夠讓人惴惴不安了。
湧星覺得自己幾乎是完全抛棄了文件裏被發現的同.志們似的。
她在月臺前停下腳步,一輛電車剛剛慢悠悠地開走了。
維新政府的電車很少而且很慢,好像當下各行各業的所有人都在磨洋工。整個城市沉溺在末日蜜糖似的落日裏,所有人都像被封印在了粘稠的蜂蜜罐裏,一步一步都舉步維艱。只有時間仍舊從未留戀。
湧星看了看表,回去換衣服已經來不及了。梧桐弄在城東,而仙樂斯卻在城西,這一來一回的就是做私家車都只怕來不及。
反正她并不打算在舞會上引起風波,她這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那天想要傳遞給劉憲轸卻未能如願的信息傳遞給他。
要是能跟章崇茴跳上兩支舞,也算意外收獲。
湧星擡起頭來,四處打量起來,可她卻像是眼睛花了似的看到政府大樓旁邊的巷子口開出了一輛軍用車,而車窗裏一閃而過的人像是徐敬棠。
徐敬棠為什麽會出現在政府大樓呢?在這個已經過了下班時刻的傍晚?
湧星肯定維新政府的各個科室都是同一時間下班的,更何況今晚是年會,再古板嚴苛的上司也不會在這個人心渙散的時候自找沒趣。
如果非要找出一個科室的話,那只可能是翻譯科。翻譯科按點下班,可是王光忱背後的76號卻不會如此準時。
那這麽說……徐敬棠這時候在政府大樓裏神色匆匆地來了又走,只怕就是為了她剛剛翻譯的那通密函而來了。
湧星的眼底再次充滿了隐忍的恨意,或者說,她對徐敬棠的恨意比王光忱的恨意還要多,哪怕他們都是漢.奸。
可是接受一個曾經滿腔抱負的人自甘堕落遠比本就身處肮髒泥沼的人要艱難許多。
她憤怒地無法忍受。
電車來了。随着電車尖銳的汽笛聲,湧星的情感也回到了冷靜的阈值內,她上了車,車上人很少,她很輕松地就找到了一個座位。
這電車是老電車了,行駛起來不太平穩,湧星坐了一會兒才發現這趟竟然是十年前她乘着上下學的那趟。
想到陳玄秋的時候,哪怕已經過去了十年,湧星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抽痛着。
車輛駛過兩江女中,電車靠站的時候立刻湧上來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學生。湧星擡頭望着三五成群梳着辮子或是學生頭的女孩子們,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她的頭發燙了時興的樣式,怎麽看都是新時代新女性,精致的妝容也早已遮掩掉了從前讀書時難掩的青澀神情。
但她的頭發卻再也沒有留長過。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剪短頭發的時候,一回家就把黃媽氣的直拍大腿,“我的姑奶奶!你是誠心不讓我活了啊!你知不知道只有社會上那些爹媽不管的女流氓才剪頭發呢!這對祖宗是大不敬啊!”
湧星被她罵地心煩,就頂,“我本來就是爹媽不管啊!再說了,你的上帝也沒說不能剪頭發吧?”
“快呸呸呸!”黃媽聞言更是憤怒,嘴上罵道,“一點不知敬畏!你沒爹媽,你可有我,有先生!再說了,上帝是外國的神,沒聽過強龍不壓地頭蛇啊,在咱們的地盤上也得按咱們規矩走!”
她就這麽嘟嘟囔囔地罵了她一下午,還是陳玄秋下班之後望着湧星的短發驚喜道,“這樣很好,也算是一種進步,一種覺醒。”
在黃媽眼裏她家先生說什麽都對,陳玄秋一誇她,等到了晚飯之後,黃媽摸着湧星後脖頸上短短的發茬,“是挺精神的哈?”
湧星回想過去不覺輕笑出聲,目光順着車窗望去,正好路過夢巴黎茶餐廳。
她的笑凝固了。
幸虧當時沒有被他忽悠到,乖乖把頭發留長。湧星氣呼呼地在心想,她一想到徐敬棠現在的立場,就是有一頭長發當即也得剪了去。
夢巴黎一到,就說明仙樂斯不遠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街邊已有霧蒙蒙的燈光次第亮起。
湧星低頭看了看表,還好還好,不算遲到。她下了電車走進來仙樂斯。
今晚的仙樂斯被維新政府包了場,湧星拿出邀請函遞給門童,門童只是做做樣子翻看了一下就直接讓她進去了。
嚯,仙樂斯可夠闊氣的。
湧星剛一進門就被五彩斑斓的燈光給閃了眼睛。仙樂斯是專業的舞廳,整個舞廳寬大而氣氛朦胧,各種吧臺卡座都是照着最時興的樣子來的。
年會還沒開始,但是已有耐不住寂寞的紅男綠女們已經在舞池裏翩翩起舞起來。
湧星定睛一看,果然宋青青已經笑嘻嘻地在舞池裏踩着她那雙簇新閃亮的綠舞鞋踢踢踏踏了。
她剛才掃了一眼,發現劉憲轸還沒有來,反正今晚他肯定會來的,湧星也不急只是坐在吧臺前,要了一杯果汁,望着舞池裏飛揚快樂的宋青青打發時間。
老實講,宋青青跳的很不錯,她整個人渾身上下都是富裕人家送給女孩自信肆意,跳起舞來的時候整個人活潑的巷子山林間的小雀。
她還是穿洋裝好看些。更适合她。
結果偏偏宋青青今天穿了旗袍,而湧星穿了洋裝。
有被燈光隐去了面貌的男人來邀請她跳舞,湧星現在還沒什麽興致,于是微笑着拒絕了。
她小口小口品嘗着仙樂斯的鮮榨果汁,沒來由地想到了夢巴黎那塊黑乎乎的蛋糕。
真奇怪,今天晚上真奇怪,她在心裏想,怎麽感覺什麽都錯位了一樣。
她正琢磨着,就聽到大廳裏響起了久久回繞的掌聲。湧星立馬從衆地扭過頭鼓起掌來——
只見政府的很多高層并許多有頭有臉的社會人物從大門內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