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三十分鐘
最近報上處處都是打仗, 然而處處打處處退,滬市最近也是夜夜都能聽到槍炮聲,滿街的日本人, 日本兵。偌大滬市只剩下法租界一個中立地區了。中國人想要進入滬市, 只能丢下武器,以“俘虜”的身份進入滬市。
然而即使這樣羞恥的名頭也沒有擋住人們歸家的腳步。湧星最近上下班, 總看到軍用卡車拉着一大批一大批負傷的士兵從橋上駛過。戰争無論勝敗, 都不缺傷員。斷了胳膊腿腳的人在戰場上沒了用處, 可是總有人在家裏等他。所以只要有口氣, 也得回家。
湧星想到了卡車駛過時濃重的血腥味, 還有那殘忍的場面,又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李太太, 心情更加複雜起來。
聽說前線傷亡慘重,即使有運氣回來也都得是非死即殘了。
當然湧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說些沒眼色的話, 看得出來,李太太因為這個消息很開心。往日的她如同一具帶着微笑面具的行屍走肉,而如今的她卻明顯的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強的參與感。
“對了, 今天有郵差上門送信,應該是陳小姐你的吧?”
李太太朝門口的茶幾上努了努嘴。
湧星拿了信回了房, 信封裏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gg, 是法租界上一家名為“力帆雜貨鋪”的商鋪為了促進消費登報的gg。這時節,什麽都不景氣,在報紙上登尋人啓事或是gg都是比較尋常的事。這是一份過去的報紙, 登報日期是去年的九月三號。
今天是周五,每周五的晚上十點電臺裏都會準時傳來播報的聲音, 在多數時間裏電臺裏都是些無關輕重的信息,今晚也是如此。湧星照舊是解密後抽出床下的火盆, 将寫了字的紙和那張來自力帆雜貨鋪的報紙并數燒淨。
因為打仗的緣故,各行各業都不景氣,即使力帆雜貨鋪在報上登了促銷的gg。可湧星到達雜貨鋪的時候,力帆雜貨鋪的門口依舊門可羅雀,只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夥計佝偻着身子在櫃臺後面打瞌睡。
湧星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表針剛指向十點。
她進了門去,老夥計立馬熱絡起來,小眼睛在瓶蓋厚的鏡片後面眯成了一條縫。
“要點什麽,太太?”
湧星對老夥計熱情的目光回以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在櫃臺前流連起來。
“有火柴麽?”
“有有有,我們這都是新來的,您別看我們這店面小,這貨都跟大豐商行裏面擺的是一批。都是洋貨。”
老夥計殷勤地把火柴拿到她面前,向她展示着上面的英文字母。湧星嫌他要價太貴,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着。臨近中午,而雜貨鋪卻還沒開張,老夥計顯然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仍舊口若懸河地跟她介紹着。
湧星看了看表,時間是上午的八點三分。她有些緊張地擡起頭來,就聽見門外傳來叮鈴鈴的車鈴聲。只見一輛油光發亮的綠色自行車停在了門口,自行車的橫杠上印着“靜明分局”的白色字樣。
一個滿臉胡渣的郵差走了進來。他大約四五十歲,個頭不高,身子很壯。一身同樣油綠的制服被他肥碩的身材撐得緊繃。湧星望着他腹部那顆即将離家出走的紐扣,靜靜地看着他進來。
“诶呦呦,這不是大胡子麽。你們還忙着吶?”老夥計顯然跟他很熟悉,“不是說日本人把郵局都封了麽?你怎麽還跑腿呢?”
“嗨,別的區封了,我們也不能封啊。要不然這滬市幾千封信得誰來送。”大胡子風風火火的,從郵包裏掏出三五封信來,又拿出一捆報紙,“哐”地一下丢在櫃臺上。
“他娘的搞出來個什麽‘中立區’,我們分局就在那,所以休假?休個屁!”
“起碼這也算個營生不是,有些進項,總比我們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好。”
老夥計慢悠悠地将信收回櫃臺。一旁的湧星把玩着洋貨,早已将這位“大胡子”打量了個明明白白。
“你們郵局沒關門?那還能不能訂雜志?”
湧星冒然開口,大胡子像是才注意到她似的,立馬爽朗道,“能啊,書局也要吃飯啊。這仗就是打上了天去,法租界的太太們也是要看畫報的。”
“怎麽你要訂書?”
“對,我想訂書呢。”
“訂什麽?”
“《唐宋詩選》,要民國六年再印的那版。”
大胡子望了她一眼,對她笑了笑,“只要有錢,太太想要哪一版沒有?”
一向迷迷瞪瞪睜不開眼的老夥計此刻也矍铄起來,他站在櫃臺後面沖心知肚明的兩個人點了點頭。大胡子望了望雜貨鋪外面,對湧星點了點頭,兩人進了後院倉庫。
“陳同志,你好。”
一進了倉庫,大胡子就微笑着示意湧星坐下。大胡子這人長得兇神惡煞,一臉橫肉,要是再配上一臉的絡腮胡,怎麽看都像是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從書裏走出來。可雖然他被人叫做大胡子,臉上卻沒有胡子。一雙眼睛又圓又亮,單看會發現秀氣地像女人的眼睛。
老胡同志是組織安插在滬市地下情報網的老同志了,經過簡單的寒暄後他就明确地告訴了湧星她接下來的任務——
“好消息,火山與我們重新連接上了。但他最近身邊情況十分複雜危險,急需你的幫助。如今滬市已經淪陷,法租界如同孤島。你們也不便在這接頭。等新年一過,大年初一的時候,你會收到一張去北平的車票,你們将在那裏碰面。”
“北平?會不會太遠了?”
湧星的擔憂不無道理。北平到滬市,飛機還好,可要是坐火車,只怕會耽誤一些時間。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茶葉行的同志們被出賣,我們耽誤了時間,只能在你原本的身份上做文章。你原是北方人,後來只身一人來滬市做下人,怎麽可能忽然多了個南方的親戚。”
湧星在心裏算了算時間,忽然發現時間很緊,“這麽急麽?我手頭還有點事情,不一定趕得上啊。”
她當然不會把扳倒徐敬棠的事情告訴老胡,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想好了一人攬下徐敬棠這個棘手的隐患。如果成功,那就毫無後顧之憂地為組織做事。這是也不會事後做起事來捉襟見肘。
若是不成功,那也不過是犧牲她一個。徐敬棠對她的猜疑和監視是不可能被輕易打消的,即使她暴露了,犧牲了,她也可以保證不會牽連出更多的同志來。
然而老胡同志卻帶來消息讓她年後立馬坐車奔赴北平,如今離過年不過五日。而徐敬棠卻一直沒來找過她,湧星心焦卻又不敢表現出來打草驚蛇。
她原以為接觸到組織之後會讓事情發生好轉,可如今才發現自己更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前是懸崖峭壁,後是火焰地獄。而她如同湍急海浪中的一葉扁舟,濕鹹冰涼的海浪一個個朝她兜頭拍來,令她幾欲無法辨別方向。
但湧星不是個膽怯的人。即使心急如焚,但她仍舊仔細問起了,那日吉味居下的混亂槍戰。
“偷文件的是重慶的人,人抓住了,可是文件卻不在他身上。”
這倒是很正常的情況。一般老練的情報人員都知道,手上的情報是死是活決定着自己是死是活。而多數情報人員在情況危機的情況下,都會将情報和個人分開,這樣可以防止人被抓後情報也随即暴露的事情發生。
之所以日本人對這份情報如此看中,一是因為那批軍.火量大且對于打開遠東戰場來說舉重若輕,二來是監管軍火的頭目在一天夜裏離奇身亡。
而為了防止消息洩露,除了死了的頭目,只有那份文件知道軍火究竟被轉藏到了哪個地方。
不得不說,那個離奇死亡的頭目十分有才華,那麽一大批軍火,滬市這麽多雙明明暗暗的眼睛,竟然愣是沒人知道那批軍火究竟藏在哪裏。
是而無論是日本人,重慶方面,維新政府,還是湧星他們,滬市所有勢力的重中之重就是搶在別人的前面掌握這批軍火。
老胡告訴她,按照時間線推算,那個偷文件的便衣從槍戰到被抓,一直都被日本人緊緊的跟着,唯獨中間丢失了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啊…….”事情愈發棘手起來,湧星原本是想要得到那個便衣整個行動軌跡,然後在藏文件的地方僞造出徐敬棠來過的痕跡。她不信日本人會相信一個漢.奸,也不相信徐敬棠真有本事在确鑿證據面前還能獨善其身。
“……三十分鐘內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而且那個人沒有正經工作,之前一直在影院舞廳門口兜售香煙,如今連他的住址都沒查到。”老胡捶了一下桌子,只能苦中作樂道,“不過另外兩個也是一籌莫展,如今就看誰先找到突破了。”
湧星抿住嘴,仔細地在腦海裏複盤那個便衣的一切細節。她不敢說自己過目不忘,可是訓練也讓她養成了對細節敏銳的洞察力。忽然她睜開了眼睛,對老胡道,
“老胡同志,我忽然想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