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75 章 審訊

第75章 審訊

還沒等陳湧星的心情跌入谷底, 徐敬棠已經來到她的面前。

他看起來心情好極了,甚至比入獄之前看起來更加春風得意。即使他笑得一臉人畜無害,但是湧星明白在他這張姣好的皮囊之下勢必隐藏了無數将她置之死地的法子。

“坐啊。”

徐敬棠一屁股坐在審訊桌的後面, “啪”地一下打開老式綠罩臺燈, 翹起二郎腿望着陳湧星笑。

湧星被他笑得瘆得慌,卻不願顯露出什麽便乖乖坐下——其實她想做什麽也來不及了, 這四周早已被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得出徐敬棠今天是有意堵她。既然來人做足了準備, 那她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 一步步慢慢見招拆招了。

“好久不見啊, 陳小姐。”

徐敬棠笑着打量她,卻總不切入正題, “您看起來氣色不錯。”

湧星淡淡一笑,“不是說政府丢了重要文件急需查找麽?督察長大人何必耽誤時間?”

“別急啊。”

徐敬棠點了根煙, 站起來一腳踩在審訊桌上,勾着背靠近湧星,将煙霧徐徐吐到湧星面前。

“我這不是看在和陳小姐有幾分交情的份上客套兩句麽?”

徐敬棠看着湧星閃躲的目光, 眼底的黑更深了一層,他盯着陳湧星, 低聲咬牙切齒, “我與陳小姐相識多年,怎麽從不知道陳小姐下得這樣一手好棋啊?”

湧星直視着近在咫尺的徐敬棠,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 “督察長在說什麽?有證據說盜賊很會下棋麽?”

徐敬棠咬着後槽牙,逼着自己不要怒極反笑——陳湧星這個女人可真夠精明的, 不得不說 ,她裝起傻來很有一套。她就瞪着她那雙貓似的眼睛盯着她, 旁若無人地開口,就足以氣得他牙癢癢。

徐敬棠脾氣一向不好,也懶得再跟陳湧星繞圈子,越過審訊桌,直接一手掐住了陳湧星修長纖細的脖頸。

他的手好燙。

像塊烙鐵似的燙着她的喉管,湧星只覺得自己的呼吸全在徐敬棠的一念之間。

“陳湧星,別逼我。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審訊室外的憲兵聽到門裏響動,紛紛探頭看來,卻一見徐敬棠瞋目發怒,一時間誰也不敢上前,只裝作看不見。徐敬棠的手下力道一點點的加強,湧星漸漸漲紅的臉頰如同火種,徐敬棠望着面前這個不停咳嗽的女人,眼底也一點點燃燒起來。

“為什麽這麽做?誰指使你的?陳湧星,識相點就告訴我答案,別跟我編造那些拙劣的謊言。我告訴你,我徐敬堂在滬市這麽多年,只讓你一個人近過我的身。”

脖頸間的鉗制忽然消失,湧星如同瀕死的魚忽然回歸海洋一般劇烈地咳嗽起來。徐敬棠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發,眼裏無數雲煙翻湧,一時間無數個念頭湧上心頭——陳湧星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的背後究竟是什麽?重慶方面,赤.匪,還是日本人?

“……我以為我可以相信你。”

咳嗽的空隙,湧星聽到面前那個那人頹然開口,“陳湧星,這世上希望我死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別急赤白臉地往前沖。”

徐敬棠望着眼前的女人,說起他的死像是說起飯食管夠一樣輕松。徐敬棠身處高位,呼風喚雨人人羨慕,可這其中的暗潮洶湧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滬市如同一條平靜大江,看似風平浪靜,可踏進去才知曉這河堤究竟沉埋了多少無名白骨。

他早已習慣将人往最壞的地方想,卻唯獨面對陳湧星後還是忍不住天真赤.裸。一個看慣了人情冷暖紙醉金迷的法租界督察長,竟然面對她的時候玩起了中學生的計算題,以為他們彼此是等式的兩端,只要他先拿出一顆心來,那麽等號對面的她或許會晚些,但總會有回答。

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委曲求全,步步為營。滬市多少人重金懸賞他的項上人頭,可是他幼稚地以為她不會位列其中。

“督查長在說什麽?剛才說打火機,現在又說什麽近身不近身的。湧星愚鈍,實在聽不明白。”

湧星捋順了氣兒,她知道自己并未留下什麽痕跡,自然咬緊牙關毫不松懈。

“陳湧星,你牛什麽牛啊你。”

“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歡你麽?”

湧星望着徐敬棠,看着他掏出槍,短小精悍的勃朗寧窩在他的手裏,緩緩地抵上她流暢的下颌骨。湧星被逼着微微仰頭,她看着徐敬棠,徐敬棠也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好像有些紅了,湧星喉頭微動,口腔裏滿是苦澀的味道。她望着徐敬棠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堅持不下去了。他的眼神又輕又軟,像某種得不到食物的大型動物,可是落到她身上卻如同一塊塊尖利的石塊,不停地磋磨着她的血肉。

“陳湧星,你看看,你也沒多了不起。”徐敬棠一字一句道,“你看看,我随時可以不再喜歡你。”

徐敬棠望着她,試圖從她的眉眼間找到片刻松動,找到剎那和他感同身受的刺痛。然而湧星卻緩緩地閉上了眼,開口道,“督察長言重了,原是湧星不配。”

他以為她會平靜,或者是驚訝,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然到頭來換的一句“不配”。

徐敬棠像是被人重重一擊一般,頹然地垂下了手。他慢慢地蹲了下來,仰着頭望着坐在椅子上垂首的陳湧星。

求求他不要再這樣望着她了,湧星在心裏不停地禱告着,明明她從未信過神明,可此刻多麽希望能有神明顯靈,讓他不要再用這樣的眼神一片片地淩遲她,讓她體無完膚,讓她嘔心抽腸。

“陳湧星,你之前說過,讓我不要再提以前。我答應過你,可今天我要失言了。”

“有些話我一定要問問你……”

然而并未神明顯靈,徐敬棠望着她,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堆積出一片淡青的陰影,更顯他眼神深邃。他吞了吞口水,望着被淚水蓄滿了眼眶的湧星。

“…….這麽多年,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對我動過心?”

徐敬棠話音未落,湧星的淚就落了下來。徐敬棠竟然笑了一下,滾燙的大手拂過她被淚浸地冰涼的臉頰。

“你不必回答了。”

徐敬棠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忽然覺得自己可笑起來,他緩緩站了起來,腦子走馬燈似的響起了很多沒有想起的畫面,想起她玄色百褶裙下的腿;想起她坐在夢巴黎時外強中幹地胡點一氣;想起她在大街上看見他,新剪的短發發茬随風飄揚,手裏的餅幹盒鋪滿了黃瑩瑩的曲奇餅幹。

這樣想一想,好像的确一直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可是即便如此,徐敬棠卻從未覺得自己卑微。他是愛她,可是他們的人格是平等的。他願意主動,因為有種莫名地自信一直萦繞在他的心間——從見到陳湧星的第一面起,他看着她站在人群裏即使面色難看可眼珠依舊骨溜溜地轉,那一瞬間他就知道,陳湧星是他的同類。

這樣毫無依據的結論,他毫無保留地相信了十幾年,然而忽然在今天産生了懷疑。

“陳湧星,我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可我栽了十幾年,不後悔但也該到頭了。”

即使所有證據都擺在了面前,可是讓心接受卻仍需要努力。徐敬棠說的很慢,他一直在沉默地吸煙,過了半饷才道,陳湧星,我們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這話經常出現在人們的口中,似乎所有人都拿這話開脫、放過。“這樣”究竟是個什麽樣?真的可以“這樣”麽?這些原本實際的問題在這個時候反而變得無關緊要了。就這樣吧,不是真的看透了,而是人自個兒對自個兒說“算了”,是一個人自己欺騙自己的開端與啓蒙。

即使并不滿意“這樣”,即使想要“那樣”,但知道一切都是無中生有虛假幻想,所以自己告訴自己不稀罕不在乎沒感覺,好像這樣可以掩飾失敗,好像這樣可以變得體面。

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徐君?”

徐敬棠扭頭望去,卻看見宮澤奈奈站在門外,她半張小臉露在鐵欄窗外,正驚訝地看着他們兩個。

該死,徐敬棠望了陳湧星一眼,心下暗中擔心宮澤奈奈看到的太多。這遲疑間,他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對湧星道,“你不願說,沒關系,有的時間等你說。”話音未落,便有兩名憲兵上前将她收押。

“湧星小姐?徐君,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關押湧星小姐呢?如果是誤會的話,我願意為湧星小姐擔保。”

宮澤奈奈緊張地望着他們動作,奇怪地望着徐敬棠。

“沒什麽,畢竟是涉及失竊案,總歸得審訊一二才可放行的。”

徐敬棠對她打哈哈,而宮澤奈奈又問,“那為什麽要把我放了呢?我也是涉案人員,也應該關押我才對。”

“我的姑奶奶啊,您饒了我了。”徐敬棠無奈地望着一臉認真的宮澤奈奈,推着她往外走,“我敢關您?那宮澤先生能饒了我麽?”

“沒關系的,這是流程,父親會理解的。”宮澤奈奈堅持。

“好了好了,宮澤小姐是什麽人品我是了解的。我拿我督察長的人格擔保你,這樣總行了吧?”

他本是糊弄她,可是偏偏聽的人紅了臉。宮澤奈奈像是得了誇獎的小朋友,擡頭看了看他不自覺地低頭笑了。

二人來到大街上,徐敬棠替她攔了輛黃包車,付車費的時候忽然聽到車裏的宮澤奈奈開腔道——

“徐君,以後請不要再說‘那就這樣’之類的話了。”

宮澤奈奈望着徐敬棠錯愕的眼神,鼓起勇氣繼續道,“徐君這樣的人,不應該這樣喪氣。我不知道徐君和湧星小姐之間有什麽矛盾,但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更可況,你這樣的人,什麽應該都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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