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上北平
湧星原本是不知道林洵陷此活地獄之中, 可如今聽了宋青青這話之後卻無論如何無法裝作無法發生了。章崇茴敲門的時候,湧星難免面露尴尬神色,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宋青青推她。
“不是馬上要出差麽?等你回了再去瞧她也沒事, 反正也是活死人一個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麽關系。”
宋青青都如此說了, 而湧星也有自己的考量, 便順水推舟出了門去。
兩個人出了門, 章崇茴面上仍舊難看。湧星提出走走, 如今天氣漸漸回暖, 章府門前種了一排紅海棠,此刻竟全開了, 赤霞似的綿延不絕。
章崇茴一直未曾開口,湧星知道他心裏難受。她知道章崇茴最是心軟善良之人, 不然也不會如此掏心掏肺不求回報地待她。對待朋友尚且如此,更可況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如此磋磨下去。
然而事實常說福禍相依,其實人之本性亦是如此, 這裏長進些,那裏便要虧損些。章崇茴自然無法免俗, 他随和寬容如此難免與人未免有些過分溫吞了。他自然不願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就此掉入虎穴, 可卻又無法與常年資助他、在銀錢上從未虧待他的父親。
坦白講,章鼎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 未有一天盡過父親之責任。然而章崇茴卻無法讓自己不成為一個好兒子。他知道,在如此風雨飄搖民不聊生的時代下, 章鼎卻給了他們富足的生活、平坦的未來,更給了章崇茴勇敢求學的底氣。
如此他只能夾在章鼎和林洵中間, 顧頭不顧尾,忙裏忙外卻到頭竹籃打水。
其實湧星看來,章崇茴的痛苦也與他的天真有關——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中,他仍期盼着毫發不損地兩面皆盈。不,這不是期盼,這是奢望。不敢鬥争的好好先生是得不到想要的一切的。
不過她并不打算火上澆油,這是他們章家的私事。
“看,好不好看?”
忽然湧星開口,章崇茴這才恍惚看過來,原來她摘了朵海棠花正在風裏搖來搖去。這話說完,湧星就後悔了,暗惱自己太笨根本找不到話題。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話題傻的可以,根本起不到轉移注意力的效用。
果然章崇茴莫名其妙,可又明白她在逗他也不好拂她好意,奈何心情實在太差,用力扯出一絲笑來也難看得厲害。
“咱倆真是各有各的傻了。”
湧星沒勁兒地丢掉海棠花,溫柔地望着無措的章崇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章大哥,阿洵的事……”
章崇茴有些煩悶,“我已經答應父親了,我會留下來,慢慢地把商行接過來。或許這樣,可以救阿洵,起碼就算她和家裏斷了聯系,我也可以偷偷接濟一二。”
“我會留下來”這五個字,章崇茴說的很平淡輕松。可湧星卻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做出的決定,對于章崇茴來說,棄學從商也不比活生生地從他大腿上剜下一塊軟肉來輕松多少。
而很顯然,章崇茴的天賦是偏向他的研究的。
湧星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明知道章崇茴的打算太過天真,也明知道他付出的代價太大,可是當聽到他自己說出放棄的話之後,她卻忽然失語。
章崇茴喉頭微動,目光飄到潺潺的黃浦江邊,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湧星你知道麽,我真的不想這樣。你也曾留洋,你必定知道,無論是西洋人還是日本人,就連彈丸小國都看不起我們中國人,說我們是病夫是奴隸。我剛去英國的時候,別說做實驗了,就連實驗室的門都進不去。他們竟然說我會把實驗室燒了?”
“可我偏不信,不信他們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做實驗靠的是腦子,又不是膚色國籍,我偏要做出點成績來。後來撐了一年才遇到教授,幸虧是教授平等待我,不然我也無法做出今日之成就來。”
章崇茴越說越激動,可話說到一般忽然又像是力氣用完了似的噤了聲,緩緩又道,“無論是為教授,還是為我,我都是舍不得的。可是這幾日我時常想,我一定要把這些看的如此重要麽?我不願忤逆父親,可是卻也不願看着自己的妹妹這樣被人糟蹋。”
“而經過此事我也想明白了,之前對父親的那些期許終究是自我感動罷了,總以為他對我們尚且有幾絲親情在裏面,可這幾日過來也總算死心了。”
章崇茴望着湧星,疑惑地問她,“湧星,你說我會變成這樣的人麽?”
“不會的。”
湧星毫不遲疑地回答,她溫柔而堅定地望着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這舉措有些莽撞,可是湧星明白章崇茴會理解她的舉動。手上忽然傳來柔軟暖意,只見湧星笑眯眯地對他道,
“雖然你是他的兒子的,但無論從性格還是長相來說,都更像你的母親些。”
章崇茴一愣,半饷才笑道,“湧星,謝謝。”
湧星搖了搖頭,兩個人随便買了些東西便分別了。分別前湧星望着章崇茴遠去的背影,卻覺得心下憂愁,章崇茴曾那樣無私地幫助過她,而她呢?她難道就要看着章崇茴這樣放棄他珍視的一切麽?
而且湧星在心裏認為,林洵之事也并非完全是章鼎毫不顧忌親情,而這其中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在中國愈發膽大妄為起來。中國一日不強大起來,章鼎就是有一百個女兒,到頭來也終将失去一切。
湧星忽然想要幫幫林洵。不過最近諸事繁忙,湧星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經過上次臨行前的那次意外,湧星在出發的前夜竟然失眠了,心像是被一根線掉在半空中。兩只耳朵在深夜裏聽着床頭的鬧鐘指針滴答滴答的走着,生怕閉上眼下一秒就有意外。
半夜不知道怎麽睡着了,幸虧她習慣了早起,即使嚴重睡眠不足,仍舊準時提上了行李出了門。明明只是出差,可湧星下了樓來看着這住了半年的梧桐弄,心下忽然感慨萬千起來。
為了趕火車,她起得很早。梧桐弄仍舊沉睡在安靜的清晨,人們都躲在緊掩的門窗後頭睡懶覺,只有老虎竈裏的長腳爺爺已經開始燒水了,巨大的鍋爐接過長長的煙囪,團團濃白煙霧從出口飄出,向上,向上,最後和青色的天際融為一體。
昨夜下了雨,此刻天上仍飄着細小的雨絲。湧星一手撐着傘一手拿着行李箱,實在有些狼狽。她本想攔輛黃包車,出了梧桐弄才發現章崇茴竟然倚在車邊等他。
他像是注意到她的到來,擡起手看了看手表,笑道,“果然一點也沒算錯。”
沒等湧星發出詢問,章崇茴已經熱絡地幫她将行李都放進車內。湧星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感動。有私家車接去火車站的話,尤其是在這鬼天氣裏,自然是十分方便快捷的。然而湧星知道他最近也是多事之秋分身乏術,便并沒有提起自己出發的時間。
誰知道章崇茴竟然這樣聰明,看了一眼她的車票之後就算準了時間,體貼地送她一程。
到了火車站,因為是出差,湧星和幾位同事一起乘車。大家都是年齡相仿,正是異性相吸的好時節,看到她是被章崇茴送過來的,都嘻嘻哈哈地開起他們兩個人的玩笑起來。章崇茴倒是無所謂,湧星倒是被臊地紅透了臉。撅着嘴趕他走。
章崇茴望着她紅透了臉,忽然笑了一下。
“陳湧星?”
這還是章崇茴第一次這樣一板一眼地喊她的名字,湧星有些奇怪,擡頭看他。然而章崇茴卻望她望的很認真,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所有都刻在心裏似的。他們還沒說話,旁邊的同事又笑了起來。
湧星也以為他在逗她,氣得掐了他一下,嗔道,“幹嘛啊,還嫌不夠亂啊?”
章崇茴笑了一下,“夠了。”
章崇茴從沒有告訴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當他望着陳湧星的時候,回答她“夠了”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她穿上雪白的婚紗,和他站在禮堂裏,也是這樣羞紅了臉含羞帶怯地望着他。
不過,夠了。
讓她這樣羞紅了臉,有一次,一輩子也夠了。
既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抱負如此,她亦如此。即使今生無緣,那被她這樣看了一次也就夠了,不必再枉自嗟嘆惋惜了。
他站在月臺上,隔着窗戶朝窗邊的湧星揮了揮手。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月臺上,穿了一件呢子大衣,帶着一架金絲眼鏡,對着那個被車窗模糊了容顏的女人笑得溫潤如玉、別無所求。
直到火車長鳴了一聲,車頭像是得了哮喘的老先生似的一團團地往外吐氣。煤黑色的煙霧朝站臺飄來,一時月臺人頭攢動,而章崇茴紋絲不動。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所在的那節車廂之後,他才彈了彈身上的灰塵,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