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黑白
林洵的事不算棘手, 正巧組織剛與重慶方面互換了一批俘虜,正好将林洵塞入其中,名正言順地送出滬市。
唯一令人無法抉擇的, 就是是否要将這件事告訴章崇茴。
湧星對于這問題一向謹言慎行, 只表示自己遵從大家的意見。畢竟,在這三個各有各的道理的人中間, 她是最沒有立場表達觀點的一個人。果不其然, 在她表達自己中立的态度之後, 就看到同樣沉默的宋雁聲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來, 大有一副“就知道你是這種人”的神态。
委實令人不爽。
最後還是林洵拍板決定暫時不要告訴章崇茴, “他跟我不一樣。我恨透了那個人,可他不是, 若是毅然告訴他,反而讓他夾在中間受氣。更何況……他為了我這個妹妹, 也已經犧牲很多了。”
宋雁聲寬慰,“放心,崇茴與我關系一向親厚。便是章老爺生了他的氣, 我也向你保證,我會資助他直到課業結束。”
湧星挑眉, 真逗, 意見明明是她提的,宋雁聲可真會借花獻佛,口口聲聲地跟她保證?不過湧星也放下心來——宋雁聲給她的保證誠意有多少, 她不抱太大期待;但宋雁聲留給林洵的保證,卻一定是最牢靠的。
他對林洵說會資助章崇茴直到課業結束, 那便是章崇茴自己不想念書了他都會拿槍架着他,用麻繩捆他也得把他丢到英國去。
宋雁聲實在是嚴格到嚴苛, 商量來商量去确實如何也敲定不下來。湧星說了幾種路線都被他一票否決,湧星耐心耗盡,站起身來先行告退,只說他們先做商量,确定了再來告訴她。
一出門,正好看見宋青青喝着汽水從外面進來。
“走啦?我哥呢?”
湧星望着一臉懵懂的宋青青,內心着實羨慕她,只沖着病房努了努嘴,“阿洵醒了,你去看看吧。”
張口閉口是當聽不到宋青青問她的那句“我哥呢?”。宋青青緋紅的櫻唇包着兩行貝齒,一根細細的紙吸管被她反複搓磨,一見陳湧星這樣子,就知道一定是鬧了什麽不愉快。
盡管她和宋雁聲是兄妹,理應向着宋雁聲些。然而宋青青早就也不滿自己大哥這老父親似的關愛了,一見湧星被宋雁聲氣着了,立馬要拉她加入吐槽宋雁聲的陣營裏——
“生氣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哥了,他那個人,就這德行,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湧星還沒來得及說話,而門內的宋雁聲顯然耳力極好,宋青青話音未落,就聽門裏傳來一句警示似的高聲,“青青?”
宋青青此人顯然本性難移,人慫志短慣了,剛才還說的眉飛色舞,此刻一聽兄長的聲音,立馬吓的鼻子一縮,沖湧星望脖子上一比,假哭着溜進了病房裏。
湧星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下了樓,誰知道剛下到樓梯的一半,半舊的瑪麗珍鞋停在剛打上蠟的地板上,鞋跟敲擊地板的清脆聲戛然而止。
面對樓梯下的那張同樣蒼白的臉,湧星先是驚訝,腦子不停地思索着,可最後只能無奈以沉默應對。
“呵……”
“……竟然還有你。”
樓梯盡頭的章崇茴恍惚地說完這話後,不等湧星回答,扭頭就走。湧星知道不好,立馬追上去。
“章崇茴!章崇茴!你站住!”
湧星下樓梯有些急了,一不小心崴了腳,可是此刻也顧不上了。章崇茴是至純之人,待人親切,生平最恨便是欺騙,這樣一根筋的人一旦意識到被親近的人欺騙了,後果會變成什麽樣簡直可想而知。
“章崇茴!”
果然,章崇茴對她的呼喚聞所未聞。他個子很高,可是每次和湧星并肩而行的時候都會體貼地放緩步調,按着她的步調走。湧星在他身後追的氣喘籲籲。兩人走在街上,湧星沒注意就被一輛黃包車給撞了一下。
“诶呀。”
湧星正欲跌倒,忽然手上一緊,卻看到章崇茴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湧星望着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章崇茴無奈,見湧星站穩了當即松開了手。可經過這一遭,也沒什麽再鬧脾氣的必要了,可又拉不下臉來,只是低頭往前走,可腳步卻放緩了下來。
“章崇茴,氣什麽啊。”
湧星明知故問,湊到他身邊歪着頭看他。章崇茴撇着嘴,“我連她在哪都不知道!結果感情是你們都瞞着我!我成天急的抓耳撓腮的,你們就這樣看我笑話!我在你們心裏就這樣?自己的妹妹進了醫院也不能告訴?”
湧星聽着,才知道林洵與章家的關系竟然如此緊張,連章崇茴還是偷摸跟在宋青青的後頭才發現林洵住進了醫院。
“看看看看,我就說你知道了準生氣!”
湧星笑嘻嘻地耍無賴,“可是阿洵不聽的呀,我說你是她哥哥,怎麽可以連你都瞞呢?但還是阿洵體貼你,她說你是章家長子,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她。她總不能讓你為此被人在後背戳脊梁骨啊。”
這番話說的春風化語,更何況林洵此刻還躺在病床上,章崇茴心裏難受也就不再計較了,臉色也緩和許多,“那也不能這樣對我。”
湧星望着他這模樣,也是暗自驚訝章崇茴這人可真夠好哄的了。心中不禁柔軟下來,伸手抓了抓章崇茴低垂的腦袋,“知道啦,章崇茴小朋友。”
章崇茴面上一哂,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小朋友了。”
“得了吧,你就是,章崇茴,你一直是個小朋友。”
湧星見章崇茴情緒緩和了,這才又道,“我問你,你現在要怎麽辦?”
她問的含糊,但聽到兩個人的耳朵裏卻都是心知肚明。章崇茴這才發覺自己的處境很尴尬,當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尚且可以置身事外,可是如今他已揭曉答案,而他同時也知道章鼎是費了多大心力“尋找”林洵。
章崇茴才發現事情好像在他撞破一切秘密之後變成了一個比之前更膠着艱難的狀态——他不會騙人,更厭惡騙人。那他又該如何回家去面對章鼎呢?
湧星望着他這幅遲疑懊惱的模樣,這才稍微放下心來——雖然她并無責怪章崇茴的意思,但是湧星認為她很有必要借此提醒一下章崇茴。他太直白,萬事只看所謂的“道理”“公平”,以為世界都被所謂的道德劃分成了黑白分明的兩方面,卻從不放眼去看周圍的環境是否還能接受他尚未褪去稚嫩的道理。
也忘了世界從不是非黑即白的。
黑白本就非常人所能控制,純黑太低劣,純白太高尚。
然而這世上還有一個比黑白更大的灰色地帶來為大多數服務。在這個灰色地帶,黑白都可以如同水滴彙入江河一般融入進去。
而如何将黑色摘除不被同流合污,如何分辨白色吸取進步,如何在廣闊的灰色空間裏游走去争取最大利益又不違背本心,這本身就是一門很難的學問了。
“……或是你是對的。”
章崇茴沮喪地低下頭來,“看來我還需要學的有很多。”
章崇茴陷入思考,喃喃道,“可我真的不願欺騙別人,更何況那是我的父親……”
湧星望着他那副愁眉苦臉死活不開竅的模樣,氣的輕敲他的腦門,“傻瓜,哪個讓你騙人了?”
“啊?”
“幫幫忙,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總有說話的權利吧,別人沒問,你湊上去說什麽?”
章崇茴恍然大悟——他厭惡騙人,但同樣擁有不說的權利。湧星一句如此簡單的話,聽到他耳朵裏卻是醍醐灌頂。章崇茴不覺傻笑起來,湧星也笑了起來,“行,孺子可教。”
兩人正說着話呢,忽然聽到旁邊有報童跑過舉着報紙高呼,
“號外號外!滬城名媛離世,葬禮規格震驚整個商甲圈!號外號外!”
章崇茴本就心系林洵,一時間杯弓蛇影竟然聽這消息就吓了一大跳。他并不知林洵此時近況,跟到醫院的時候還來不及進去就怒氣上頭沖了出去。
心念一動,怎麽想都感覺那報童說的死了的滬城名媛就是林洵。
當即就買了份報紙。
湧星知道定然與林洵無關,不過看章崇茴急成這個樣子,倒也沒說什麽——反正現在章崇茴肯定什麽都不信,倒不如讓他買份報紙眼見為實,而湧星也全當看熱鬧了,章崇茴接過報紙後着急打開報紙的空檔,她也湊過頭來看那報紙上的字。
結果忽然“柳毓稚”三個字映入眼簾。
湧星站在人影如織的大街上,站在章崇茴的身邊,忽然連呼吸都忘記了。
一陣春風吹來,風裏隐約有些玉蘭花的氣息。像是這股忽然而來的花香激活了她的意識似的,湧星才忽然恍惚想起來,已經到了玉蘭花謝的時候了。
耳邊傳來章崇茴如釋重負的呼吸聲,他輕松地将報紙丢在地上。湧星這才像是回魂一般,想要伸手去抓。
可春風又過,那報紙卷了卷就飄到了馬路的另一邊,被路人踩了一腳後還來不及喘息,就被卷入車下,終于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老家 每天都有很多事
這幾天日更可能沒法保證了 給大家說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