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牙印
當陳湧星穿着簡潔白紗從女更衣室裏出來的時候, 徐敬棠終于說不出話來了。
面對徐敬棠直勾勾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大有一副手腳不知該放在何處的架勢。
照相館的婚紗很多, 但是湧星身上這件卻是徐敬棠專門找人拿了她的尺寸找人定做的。貼身料子是綢面的, 勾勒地湧星的曲線波瀾起伏,雖不至于惹火, 可那隐藏在頭紗下隐隐綽綽的細腰仍舊盈盈一握。而她更是稍一動作, 便有瑩瑩流光随之晃動。
中式婚紗即使大體樣式照搬西方, 然而仍舊難免保守。原本裸露的脖頸和前胸被裁縫貼心地用蕾絲做出了镂空似的立領, 衣邊貼了一層金線, 遠遠看去竟也有些旗袍的樣式。這中西風格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看得出裁縫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然而誰也沒想到, 日光投到這蕾絲上,細小的陰影落在她雪白的肌膚上, 襯得她像只品相極佳的冰裂紋瓷器。
破碎感一向不是個好詞,然而與湧星而言卻恰恰相反。她天生骨架纖細,舉手投足都是一股弱柳扶風的風流态度, 這日光将蕾絲烙印在她纖細凸起的鎖骨上,讓徐敬棠看着, 又是忍不住喉頭微動。
還是太露了。
回過神來的徐敬棠表示強烈不滿, 怎麽辦,一點也不想讓這樣的陳湧星被別人看見。想把她裝進口袋裏,只有他才能把她拿出來暗自欣賞。
可同時心裏又有個聲音叫嚣着, 恨不得讓全世界來看看陳湧星是個怎樣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他擁有了她。
“怎麽樣嘛, 也不理人。”
湧星鼓着腮幫子湊近了望着他,徐敬棠低下頭這才注意到她畫了淡妝, 眉毛狹長,眼角微仰,紅紅的嘴唇微張。
“很好看。”
徐敬棠吞了口口水,将方才所有的想法抛之腦後,只一心附和她。湧星受用,抿着嘴笑了。徐敬棠望着她白紗下烏黑的發頂,不知怎麽也笑了。
他下意識開口,“笑什麽?”
“你又笑什麽?”對面的女人寸步不讓。
照相館的夥計招呼二位來照相室拍照。照相室很大,分了好幾個區域,都搭了仿真的假景。
“這塊,二位看着怎麽樣?如今滬市就流行這背景呢。”
夥計笑眯眯地介紹。徐敬棠對這些各種各樣的背景沒多少了解,一扭臉果然陳湧星也一臉茫然地打量着這根高大的孤零零的羅馬柱。
“來吧?”
徐敬棠拉着她,上了臺階——照相館在屋裏砌了三階臺階,待他們都在最高的一階上站定之後,夥計立馬上前整理起湧星的婚紗來了。
湧星的整套婚紗都以簡潔大方為主,主要是以細節凸顯質量。唯一有些奢靡的就是包裹着她黑發的頭紗,又長又寬,就這樣層層疊疊地從臺階上流瀉而下,如同溪流一般,由小及大,由窄到寬,由實到虛。
而她懷裏還抱着一大簇開的正盛的百合花,雪白的花朵被翠綠的枝葉包裹着,長長的藤蔓從她的手裏垂落下來,裹挾進海洋似的白紗裏,洋洋灑灑,好看非常。
湧星不喜歡照相,主動面對鏡頭這更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緊張起來,時刻注意着自己是否得體,表情便愈發不正常起來。夥計好言相勸,可湧星卻是更加緊張起來。一時氣氛有些焦灼,徐敬棠看了看身邊臉微微漲紅的女人,嘆了口氣,低頭對她耳語幾聲。
誰也沒聽清說了什麽,卻看見湧星“噗嗤”一聲就笑了。
夥計見縫插針按下快門。經過這麽一遭,湧星也放松下來,臉上笑意不減。雖還未見到那相片,卻又嫌棄不正經,拍了拍徐敬棠的後背,讓他挺起胸膛來站直了,自己歪着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又來了一張。
相機“咔嚓咔嚓”一頓響,結婚照也算是拍好了。
趁着夥計正埋頭開條的時候,湧星換了衣服出來,沖着徐敬棠笑,“真奇怪,現在想想,等結婚照洗出來登報,這婚事就算是成了。”
總覺得太順利了。湧星對“順利”有種恐懼,這恐懼是無數失望苦難疊加後的産物。這種恐懼無聲無息,令她應接不暇。有時雖知是自己心态作祟,可總是無可奈何,最終還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忍。
然而有了徐敬棠之後,湧星忽然發現從前需要忍耐強壓才會消失的情緒,好像變得不重要了。即使心底裏仍舊覺得未來會有無數困難折磨,然而一想到徐敬棠在她的身邊,好像困難也變得不那麽令人恐懼了。
“怎麽,後悔了?”
徐敬棠逗她,接過取照片的票子摟着她就走。湧星卻看到夥計将婚服包好了,跟在後面。
“這......”湧星指着那婚紗,又看了看徐敬棠,聯想到那婚紗十分貼身,“啊!這婚紗是你訂的?”
“對啊,怎麽了?”
徐敬棠渾不在意。
“你哪來的我的尺寸?”湧星十分費解。
“又不是沒摸過。”徐敬棠伸出自己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來,得意洋洋,“老子的這雙手就是最标準的尺子。”
“啧!還有人呢!”
湧星一聽他這毫無遮攔的言語,當即害怕地看了後備箱旁的照相館夥計。見夥計眼觀鼻鼻觀心,抓過他的手來就是一咬。
沒等徐敬棠反應過來,自己打開了車門就鑽了進去。徐敬棠看了看左手虎口處一排彎彎的牙印。
真逗,人小牙齒也這麽小,徐敬棠沒頭沒腦地想。
接着又是婚宴。雖然徐敬棠為了照顧湧星的感受一切從簡,可是他的身份卻讓他想低調也不能低調到哪去。是而這幾日兩個人簡直像是被推着過的,菜品的樣式,飯店擺設,各種座位調配,都得徐敬棠親自過問。
畢竟宴請的大半都是徐敬棠事業上有來往的人士,商界政界,誰看不上誰,誰和誰有過節,全都不能馬虎。而愛情的甜蜜也并未沖昏湧星的腦袋,她始終明白在成為徐敬棠的妻子的同時,她更是徐敬棠最得力最可靠的同志。
即使她日後的大多數工作都是以輔助徐敬棠為主,然而她同時也會成為敵人打擊徐敬棠的另一角度。她不敢松懈,只有做足萬全準備,才能配合好徐敬棠的工作,不讓他在敵人面前暴露絲毫。
徐敬棠和她一拍即合,徐敬棠也早就想要培養湧星了——這并不是說湧星的專業不過關,只是湧星從沒打入過上流社會,并不知曉當別人的太太也是一項技術活,關鍵的時候也可以起到重要作用。
正好借着這次宴請賓客的名單,徐敬棠便将滬市各界說得上話的政要商甲及其中厲害關系都告訴了湧星。湧星聰慧,一點就透。只是人員實在衆多,而這各家關系利益又如同千年古樹埋藏在土壤之下的根莖似的盤根錯節。少不了還得熬夜開小竈,以保證爛熟于心。
法租界督察長成婚的消息一登報便掀起軒然大波,要是說登報之後還有人暗暗嚼舌根說湧星的種種留言,但是等到婚宴那天,生米煮成熟飯,流言自然不擊即潰。
畢竟沒人想要觸堂堂法租界說一不二的督察長的黴頭。
婚宴設在和平飯店,徐敬棠倒也做足了架勢,也不知是否有人抛了橄榄枝,讓他直接包下來兩層來,而門外更是設了流水席,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湧星到底還不太了解這其中門道,盡管暗自肉痛花錢如流水,但既然徐敬棠有能力擺平便只乖乖扮出一副乖巧期待的新嫁娘姿态來。婚宴仍是西式的,湧星穿了一身紅袍站在徐敬棠一旁對衆人微笑行禮。
宋青青主動請纓作她的伴娘,盡管湧星的婚宴上已經精簡并不多少地方需要伴娘,但湧星深知宋青青一向熱衷于此,便也點頭答應了。宋青青果然愛湊熱鬧,又一向擅長與名媛們交流玩鬧,湧星在一旁看着,默默學着倒也熟絡了不少。
雖是婚宴,但湧星也是致力于要在滬市的太太小姐們面前混個臉熟的。是而便辭別了徐敬棠,自己和宋青青往女人堆裏湊,兩人逛了好一會兒這才将所有人都招待周到了,這才一起跑到二樓的休息房裏喘口氣。
湧星悄悄開了一點窗,伸出頭看樓下人影如織,正看得入神聽到耳邊傳來一句,“找誰吶?章崇茴啊?”
宋青青端着玻璃盅舀雞蛋布丁吃,“湧星,殺人誅心啊,你竟然還給他送請帖。”
湧星也是嘆氣,“我并不是想傷害他的。”
宋青青白了她一眼,“放心,你晚了一步。他去英國了。”
宋青青說到章崇茴,也是心情有些複雜,“可你以為這樣就不傷害他了麽?湧星,當他愛上你的時候,你就已經傷害了他。好像跟你沒關系,可好像又跟你脫不了幹系。”
宋青青湊過來,也往樓下望去,一眼就看到樓下站在王光忱一旁的劉憲轸,目光更是暗沉了幾分。
“感情這種事,講不了道理,更沒邏輯,對吧?”
話音剛落,宋青青也覺得沒意思,關了窗戶,扭頭看着一身大紅的湧星,勾起嘴角笑了笑。她說這些,其實并不是在責怪她。她只是疑惑。這段日子下來,發生了許多事,宋青青發現自己好像也變了,如果這世界致力于讓人愛而不得,那她希望起碼有一個人得償所願。
哪怕不是她自己。但起碼給了她繼續期待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