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無處可逃
牢內。
徐敬棠坐在案桌前, 背靠在太師椅上,悠閑翹起地二郎腿正好落在從高窗灑落的一線天光裏,簇新的牛皮高幫警靴锃光瓦亮。
面前被綁在刑架上的人顯然已是受過一番言行拷打了, 此刻垂着頭, 滿身的血。有警務員側耳,“督察長, 仍舊是不承認。”
徐敬棠冷笑, 一幅早已料到的了然模樣, 低頭點了只煙, 眯着眼睛吸了一口, 夾着煙的手這才在半空中一揮。
警務員得了命令,立馬拿過一盆涼水兜頭朝老胡潑去, 只見他的身體一陣抽搐後睜開了眼睛。老胡擡起頭來看到了對面衣冠楚楚的徐敬棠,也明白過來了什麽, “動作夠快的啊…….”
“這方面,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老胡……同志?”
徐敬棠勾起嘴角,說的話模棱兩可, 聽到人耳朵裏話裏有話,但若硬說只是諷刺, 也叫人挑不出錯來。
“督察長這話什麽意思?”
老胡顫巍巍地吸了口氣, 語氣依舊冷靜,“當街囚人,屈打成招, 這難道也是法租界的規矩麽?”
還不死心。
對面的長官顯然對他耐心十分不足,叼着煙站起來緩步走到他面前, 二人四目相對,才聽到他說, “胡先生是聰明人,咱們聰明人在一起,沒必要兜圈子,你幹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一通較量下來,老胡也知道徐敬棠是個難啃的硬骨頭,而他早就被打的沒了半條命,此時可沒有資本跟他硬耗下去,立馬道,“我要見坂口少佐!坂口少佐命我明日前去報到,若是我忽然沒了行蹤,坂口少佐一定會派人找我的!”
老胡滿臉的血,五官早已被深深淺淺的血痂掩蓋,只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敬棠,一幅篤定了他不敢明着跟日本人較勁兒的神情。
而徐敬棠卻渾不在意,甚至又上前了兩步,兩人貼得近極了,徐敬棠側過身去用只能他們兩個人才聽得清的音量笑道,“哦,是麽?”
“胡先生怎麽這麽肯定,日本人對你毫無戒備之心呢?你自己也清楚吧,日本人要的是你特殊的身份,如果你的身份變了呢?”
“你什麽意思?!”
老胡愕然擡頭,一臉橫肉緊繃地直顫,恨不得此刻就掙脫身上枷鎖撲到徐敬棠身上将他生吞活剝了才好。然而徐敬棠卻只是眼神如同海平面千米之下的深海區域,漆黑的瞳孔像是最深的夜色,讓人看不出喜怒。
不知不覺中,煙已燃至煙蒂,徐敬棠低頭看了一眼指尖猩紅一點,伸出手,煙頭已被深深按在了老胡的臉上。面前的男人立馬面目猙獰起來,他壓抑的怒吼像是莫名的興奮劑,徐敬棠漆黑的瞳孔裏冒起無盡焰火,像極了地獄裏的紅蓮業火。
坂口英夫今天十分不爽——誰能想到押送犯人趕赴刑場的這一會功夫,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地下遭遇埋伏。
自己手裏的憲兵損失了不少就不說了,他坐在鐵皮車裏,竟然還能叫一顆子彈擦着頭皮飛過。他此刻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裏,白皮膚藍眼睛的洋醫生忙着拿紗布給他抱頭,而坂口英夫卻低着頭望着手上還沒來得及擦去的血跡,仍舊是驚魂未定。
一想到那顆呼嘯而過的子彈,坂口英夫仍是一陣惡寒。
這次埋伏是有預謀的,更有可能就是打着劫囚的幌子來要他的命的。
坂口英夫坐不住了——可究竟是誰洩露了消息?坂口英夫沒有答案。
他現在恨不得開槍把所有他懷疑的人都殺死,可面前的卻是個洋人,坂口英夫忍了又忍到底只是破口大罵了一頓,借機宣洩了一番心中邪火。
可天不遂人員,傷口還沒包紮好,便有憲兵來報,說是宮澤秀中找他。
又只好趕忙跑了過去,誰知道畢恭畢敬地敲了半天門,也沒人開門。坂口英夫一頭霧水,這一路上不少同僚對他指指點點,而此刻明明就有交談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可偏偏就是沒人來給他開門。
坂口英夫又羞又惱,可偏偏面對宮澤秀中是一個屁都不敢放的,只能乖乖在外面等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站得雙腳酸痛,門才開了。
然而開門的竟然是徐敬棠。
只見徐敬堂一身變裝,臉上還挂着方才愉快交談的笑意,見到門外的坂口英夫還裝傻道,“喲,坂口少佐,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坂口英夫恨不得此刻就把面前這個嘴角都咧到後腦勺的男人用槍打成篩子,可是不明宮澤秀中的意圖,于是只當做看不到他,自己低着頭跑到宮澤秀中面前,巴結地擦了擦汗,“将軍,什麽急事?”
宮澤秀中冷笑了一聲,“你還有臉來問我?你自己做了什麽不清楚麽?!”
坂口英夫真的覺得自己出門以後一定要看看黃歷了,這是怎麽了,剛死裏逃生又巴巴兒地挨罵,可是面上不敢說什麽,只是慘兮兮地笑,“将軍,我愚笨,還得您提點一二。”
話音未落,卻是“哐”的一聲——宮澤秀中已将桌面上的物件盡數丢在了他的身上,一時間雪白的文件紛飛,坂口英夫隐約中聽到了徐敬棠在一旁的嗤笑聲。
“真是愚蠢至極!我只給了你押送犯人這一個任務,你看看你搞成什麽樣子!今日有東京方的大人前來觀賽,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連一點土匪的行蹤都發現不了,你可知道伊藤大人已受傷進了醫院?!”
坂口英夫“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此刻也顧不上徐敬棠在旁邊看熱鬧了,此刻腦子裏只剩下保命了。
宮澤秀中究竟多麽心狠手辣,別人不知道,坂口英夫不會不知道。更何況,讓東京來的大人受了傷,東京方定會問責,受罰是肯定的了,而宮澤秀中自己的仕途也會受到影響。宮澤秀中完全會為此要了他的命。
坂口英夫再傻,這麽久了也知道,宮澤秀中多次保他,無非是在滬市這塊土地上他是最能給徐敬棠找麻煩的一條好狗。可是如果狗不小心咬傷了主人,宮澤秀中自然不會手軟。
顯然宮澤秀中也想到了這點,望着面前跪在地上的人,忽然又生出一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感,又想到方才徐敬棠給他聽的東西,卻又是狐疑地看了坂口英夫一眼,遲遲下不定決心。
倒是一旁的徐敬棠看出了他的遲疑退讓一步,給坂口英夫找了借口,“将軍,咱們都是跟那幫土匪打過交道的老手了。這也怪不得少佐,那幫土匪一向下作得很,少佐這頭上還負着傷呢,你也沒必要動氣了。”
“蠢貨!蠢貨!”
宮澤秀中嘴上罵着,可卻放了坂口英夫離開了。徐敬棠被宮澤秀中這條老狗毫無原則出爾反爾的狡猾樣子氣得牙癢癢,但仍舊面子上看起來仍舊是淡然模樣。
等坂口英夫離開之後,宮澤秀中這才不好意思地沖徐敬棠解釋道,“督察長,不是我不信您的證據。只是坂口英夫到底是帝國的軍人,我們還得自己确定才行。”
徐敬棠微笑地點頭,開口與他寒暄,然而心裏卻早已将他這幅老奸巨猾的反應算進計劃。他早就知道那份動了手腳的錄音帶能輕易要了老胡的命,可是要動坂口英夫卻還是有些麻煩。
不過他早已想好了後招,此刻宮澤秀中的出爾反爾也早已被他和湧星算進了計劃中。
于是并不說什麽,只是悄悄下令放寬了警務處監獄的警戒。
而坂口英夫自出來後便一直心下不安,于是愈發奇怪起來憲兵隊的行蹤究竟還被誰洩露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憲兵回來後立馬帶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什麽?胡明被抓了?什麽罪名?!”
坂口英夫顧不上頭頂的痛,立馬站起來望着憲兵。
“據說他是赤/匪。關在咱們牢裏的那個女犯人,就是他救出的。”
“啊?”
坂口英夫糊塗了,“你确定麽?他不是已經投誠了麽?”
憲兵趕忙道,“我怎麽敢騙您呢?誰不知道督察長沒證據不會抓人的,從沒見過警務處直接上門抓人的。手裏肯定有十足的證據,不然怎麽可能這麽招搖?”
“聽說現在胡明就在大牢裏關着呢,督察長放了話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就能饒他一命,聽說審了一天了!”
憲兵巴結道,“少佐,咱們不能不為自己打算啊,之前為了拉攏他您偷偷給了他這麽多好處。萬一他招了,別說督察長想讓咱們死了,将軍那邊也不好交代啊!”
不能再等了。
坂口英夫再也做不住了,硬生生地等到了晚上才讓親兵潛入牢裏直接将人暗殺。夜半十分,坂口英夫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終于響起來敲門聲,他連忙打開門,就看到自己的親兵點了點頭。
他這才如釋重負地大呼了一口氣,跌坐在沙發上,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一顆心還沒完全落盡肚子裏,忽然樓下警鈴大作,無數燈光射來。緊接着是破門而入的聲音,坂口英夫慌張地望着門外的一切,看着門外站在徐敬棠身邊一臉陰森的宮澤秀中,當即腳一軟就從沙發上滑了下來。
完了。
坂口英夫等着被沖來的憲兵保護在身後的徐敬棠。
那身形修長鶴勢螂形的男人臉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一雙炬火般的目光穿過空氣牢牢抓住他的身影。
他沒有說話,可是坂口英夫卻聽到了他的聲音。
徐敬棠在對他說。
一切塵埃落定。
棋局已入,而他坂口英夫,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