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國]

第 143 章 剛剛好

第143章 剛剛好

公元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廣州淪陷。

悲傷的消息還未傳遍神州各處,緊接着三日後,十月二十四日,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武漢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 鄭重宣布自動退出武漢。

十月二十五日,武漢淪陷。

十月三十日清早, 一艘小小的木帆船悄悄泊在了湘江岸邊。此刻的湘江仍沉睡在昏暗的夢裏, 船工們的呼嚕聲随着江水此起彼伏着。只見一個通身鄉下人打扮的男人兩手空空的從那艘木帆船的船艙內邁出兩條細長的腿, 悄無聲息地下了船來, 一低頭就消失在碼頭盡頭。

徐敬棠下腳的港口是長沙魚販們彙集的老舊港口, 如今日本人已經接管了長沙大部分輪船公司和口岸。他自滬市離開後本打算前往廣州尋找組織,然而火車行至一半便傳來了廣州失守的消息。悲痛之餘, 徐敬棠也只得趕忙換乘了前往長沙的路線。

長沙城裏新來了位大人物,就藏在壽星街二號的平房內。

日光一點點爬上天心閣的朱漆圓柱, 古老的長沙城開始變得熱鬧起來,徐敬棠低着頭走在狹窄熱鬧的街巷裏,路過兩個買糖鋪, 避開一頂傲慢的馬車,一拐彎便到了壽星街二號。

房子內早有人在等待, 徐敬棠沒想到的是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竟然親自坐在屋子裏等待, 一見他被領着進來,立馬站起身來起身迎接,他的面容親切溫和, 毫無半點架子。

“火山同志,久仰大名, 我們終于見面了,真是不容易啊。”

他笑起來很爽朗, 瘦削的臉頰上有顆淺淺的酒窩藏在濃密的絡腮胡內。笑聲未落便叫一旁的勤務兵上前來倒水,徐敬棠受邀在他對面坐下。

絡腮胡自己喝了口茶也不客套,“火山同志,多虧了你險中求穩燒掉了所有的資料,不然我們多年在滬市的成果差點就被日本人一鍋端了呀。”

然而對面的年輕人聞言臉上卻并未有任何喜色流露,然而只一瞬間原本布滿了精氣神的雙眸忽然漆黑一片。絡腮胡也不急着說什麽,微笑着等待着面前的人調整狀态。

過了許久,徐敬棠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您謬贊了,這些應該歸功我愛人,她是比我還要成熟的革/命/黨人。”

“哦?我竟然不知道滬市還有這樣一位優秀的女同志,她的代號是?”

“您不知道這是正常的,任何一份檔案上都不會有她的名字。她沒有代號,因為工作性質從她遇到我的那一刻起,她的代號身份全都作廢…….她甚至不能入黨。”

即使已經有月餘時間供他消磨痛苦,然而徐敬棠卻發現之前學習的無數種消磨遺忘痛苦的方法對于“陳湧星”這三個字卻是毫無用處。

他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場大火,忘不了她日記本上寫的那句話。

“黑暗中我光明磊落。”

她甚至連作為他愛人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本打算年後向組織上交結婚申請的。

徐敬棠早就發現,陳湧星是個毫無痕跡的隐形人。而正是因為他翻遍了組織的所有文件中都沒有查到陳湧星,所以才會誤以為陳湧星真的成為了日僞政府的一名普通科員。後來組織告訴他将會派來一個人來協助他的時候,他希望那個人是陳湧星,又暗暗期待她只是個普通的毫無立場的科員。

那樣雖然他會失望,但他同時會感到安心。

陳湧星是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她躲在他心裏最沒有原則法則的地帶,平安順遂的活着就是徐敬棠最大的慰籍。

徐敬棠從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過,組織給他安排這一助手的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危急時刻,她将是替他頂罪的那一個。革命道路滿是艱難險阻,容不得半點柔情,他們必須保證最有價值的那個人活下來。

原來故事的結局從一開始便早已書寫完成,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天衣無縫可以護她周全安穩。卻想不到到頭來仍舊是指尖流沙水中撈月。到最後,她還是不聽話,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他。

“…….她實在是位很高尚的同志。”

對面久經沙場的老同志聞言也沉默了。徐敬棠聽着他的話,眼前卻是陳湧星望向他時那熟悉的滿是欲望野性的眼神。很早之前,徐敬棠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故意壞心眼地想要拉她下水,不肯承認她的高尚;後來徐敬棠只是覺得普通的女同學陳湧星就很好,連她身上的臭毛病壞脾氣也一并很好,所以并不期待她的高尚。

可直到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之後,徐敬棠才終于像是琴斷弦繃一般思想潰堤,只見一直低着頭的男人忽然嗚咽了一下,淚水就如此傾瀉而下。

她實在是很高尚的人啊。

他怎麽可以承受失去她。

屋內寂靜,窗外一牆之隔就是喧嚷嘈雜的街道,商販們的聲音熙熙攘攘沸反盈天,沒有人聽得到有個男人曾發出過破碎無助的嗚咽。

“……去江西尋找我們的隊伍吧,你現在的狀态已經不适合地下工作了。”

離別時,絡腮胡拍了拍徐敬棠的肩膀,“火山同志,保重身體,一帆風順是不能磨煉人的,待到中華騰飛世界時,相信分離的人會再相聚。”

來不及等到徐敬棠回答,小舟已然離岸。

公元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美軍登陸沖繩島。

公元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德國正式簽署無條件投降書。

五月十八日,收複福州。

五月二十七日,收複南寧。

六月十八日,收複溫州。

九月九日,日軍派遣岡村寧次簽署投降書。國/民/政/府宣布由湯恩伯率第三方面軍接收滬寧地區。

九月十二日,滬市正式光複。

自淞滬會戰戰敗至今,一紙投降狀呈上,八年屈辱已過,四萬萬中華青年的鮮血還得一個“值得”。

光複消息一經傳入滬市,經炮火多年折磨的古舊城市似乎一下從灰色被刷上了彩漆,被重新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待到雙十節,滬市各處街道巷口皆是挂起了半人高的大旗,任其在滬市初秋的風中飄蕩。慶典于跑馬廳舉行,當天電車停運,五百餘個團體組成的大游/行喊着口號穿梭在滬市寬闊的柏油馬路上,沿途所經之處萬人空巷,無數人精神飽滿,搖旗吶喊,氣氛是前所未有之熱烈。

人群裏一身着黑色即膝大衣的男人裹挾在人潮裏,随着沸騰的人/流向前走着。

這個人看起來跟周圍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且不說此刻滬市氣溫還未降低他已穿上了一件朱紅毛衣,他還習慣性地低着頭走路,看起來還不太适應光複後的生活,有時候低着頭走了一段後才想起來擡頭,才頓覺自己其實可以享受陽光。

□□的隊伍中,一輛載滿了士兵的卡車路過,人群裏響起歡呼,鮮花水果像是落葉似的飄進将士們的手中車內。

人群像是聞到蜜味的蟻群,追随着卡車向前跑去。

然而徐敬棠卻站定,任由肩膀本人撞來撞去,一雙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人群的某處,像是一尊石像。

只見前方人群中有一盤發女子站在人群中,懷中抱一垂髫女童。

她留了長發,瘦了很多,可是和他曾經想象中的模樣分毫不差。混亂的人潮弄亂了她精心收拾好的發髻,發絲垂在她的臉側,反而更添柔情。

那女人身着一件半舊的天青色旗袍,看得出主人很愛惜,艱苦的生活和生活都沒在這件袍子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她穿上它,讓徐敬棠誤以為時光倒轉,他們回到了滬市燈紅酒綠的生日會上。會上衆人各懷鬼胎爾虞我詐,稍有不慎便會跌入地獄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而他卻忙着為她吃醋瘋狂,神魂颠倒。

人群又是一陣歡呼。

她扭過頭來看到了他,似乎也是愣了一下,然而笑意卻先理智一步爬上了嘴角。

徐敬棠,這次換我來等你了。

陳湧星實在是個有魔力的女人,徐敬棠真的很想發問——多年時光呼嘯而過,可為什麽她一笑起來,還是像個剛剛放學的女學生。

她的目光含水帶笑,神情坦然,望向他的時候好像他只是去街角買了杯咖啡。

徐敬棠捏了捏鼻子,像是不相信似的低下頭來,又擡起頭确定那人仍在離自己不到五步的距離之處,這才放聲大笑了起來。

她張開嘴巴說了什麽,然而人潮湧動,像是啞劇。

可是徐敬棠卻聽到了。

她說,

“你來得剛剛好。”

好像他們才剛剛分開了半分鐘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給大家發紅包!看到這裏的實在是真愛了,小江給您磕(bu)頭(shi)。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