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徐團長和陳老
早晨出門送陳曉蟾上學的時候, 迎面撞見了樓道裏同樣送孩子的林洵。
林洵見她仍舊穿着昨天那一身半舊的列寧裝,忍不住“咦”了一聲。
“你怎麽還穿這一身?”
她的意思是既然答應了要見章崇茴,哪怕是普通朋友都多少應該打扮打扮, 更何況是個留洋回來的大學士。
“看來你是打算一點念想都不留給他啊。”
林洵笑。
湧星捏了她一下, “我什麽時候給他留過念想了?”
話音未落,又無奈抱怨道, “早上實在來不及。這丫頭又起晚啦, 曉曦還幫她打掩護, 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又哭, 鬧得真是雞飛狗跳。”
陳曉蟾不滿, 看了一眼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傅禹,拖長聲音道, “媽!”
“诶呦,你這時候害羞啦?怎麽起不來床就要哭鼻子, 昨天不跟人男孩武/鬥呢麽?”
林洵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兩位母親閑聊着将孩子送到學校,林洵今日無事,準備去菜場買點菜回來。她們都在軍/隊裏有工作, 孩子都上學了還是在食堂裏吃飯的時間多,自己做飯倒成了十分罕見的事。
“今兒就都來我家吃飯吧, 你們也來評估評估, 我這水平下降了沒。”
林洵家的老傅一直都在前線工作,即使開國後也未曾調回,是而他們夫妻二人不能像陳湧星和徐敬棠這般相處一室。而湧星也知道這點, 所以怕林洵帶着傅禹冷清,平常也常往樓上走動走動。
今日林洵有興致, 她也一并答應下來。二人在路口分別,一個随着人流去了菜場, 另一個則逆着人流往約定好的地點走去。
約定的地點定在了公園。
這公園實在有些年頭了,之前日僞政府留守滬市的時候,這公園就乖乖坐落在這城市一角了。這公園是典型的歐式建築,裏面的亭子也都是法國人參與設計的。等到開國之後,政府也未曾改建,仍舊是濃濃的法式風情。
湧星雖然回到滬市許久,然而工作家庭都讓她投入了太多的心思。平日裏若是晚上有空,也是和徐敬棠兩個人并肩在家屬大院周邊壓壓馬路,因此總是路過公園的時間多,進來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這還是她自1938年之後第一次踏足故地。
陳湧星還沒來得及唏噓,就早已看清了等在公園門口的男人。他身形依舊高挑,但已不複當年挺拔,多年的伏案工作讓他的背有些佝偻。
記憶裏,他穿的總是時興的西裝,此刻整個人被裹在同她一樣灰藍的布料裏,總覺得十分的怪異。
章崇茴也看到了她,笑了起來,眉宇間竟然也有些羞澀。他将手遞了過來,湧星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握着幾只小黃花。
“來見老友,送花是理所應當的。只是這裏沒有,所以我從路旁摘了點,希望你不要介意。”
一開口,章崇茴嗓音未變。湧星這才有了些真實感,望着他多年未見的容顏,之前幾十年的種種如走馬燈似的悄然而過,不覺也紅了眼眶。
章崇茴本是十分沉靜的,見她如此動容不禁也動了感情,咳嗽了一聲摸了摸她的頭發,“走吧?去轉轉?”
湧星笑了笑,“都多大了,還把我當小孩呢。”
兩個人走進了公園,都沒注意到公路的另一旁有一大一小兩個黑影蹲守在寬大茂盛的銀杏樹後。
“完蛋了,爸,我早就跟你說了,媽讓你天天洗腳你就天天洗別廢話。這男的看起來可比你講究多了,他還送媽花呢!”
“閉嘴,徐曉曦,別以為你小老子就不敢抽你。”
徐敬棠咬牙切齒。
徐曉曦背着自家掉進醋缸裏的老爹翻了個白眼——一大早就把她從床上薅起來,美其名曰“帶她放個假”就給幼兒園請了假,結果直到現在他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五米開外媽。
現在還惱羞成怒地罵她,徐曉曦郁悶了,她還記得幼兒園老師給他們講解的徐敬棠的英雄事跡,可是又扭頭看看旁邊的便宜老爹,越看越覺得他比自己還幼稚。
“爸,咱們能走了嗎?你不是答應給我買桃酥呢麽?”
徐曉曦壞心眼兒地故意大聲,話音未落就被徐敬棠一把捂住,徐敬棠知道這丫頭心眼兒多得很,遠沒有大女兒好控制,也不繼續跟蹤了。
于是只能罵罵咧咧地把徐曉曦架在脖子上,兩個人往食雜店走去。
公園內。
道路兩旁的法桐樹愈發茂盛,陳湧星和章崇茴二人并肩走在樹下。兩個人的聲音都低低的,你一來我一語地倒也融洽。
她對章崇茴說起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說起那場大火,說起等待,說起前線的槍林彈雨,最後又說起了她和徐敬棠的兩個女兒。
“實在是前世的冤家。”
最後,湧星笑着搖頭。而章崇茴只是嘴角噙着笑,像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大哥,耐心地聽着多年未見的小妹像自己将錯過的時間彌補。
又是一年秋來。
西風漸起,枯黃的樹葉從枝頭飄落,樹下的兩人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位置。章崇茴溫和的聲音緩緩,像是一支安眠的小夜曲。
他說起同在海外的宋雁聲和宋青青二人。宋雁聲消息靈通,在部/隊進駐滬市之前就得到了風聲,盡管組織曾告訴他對于他這種親近的民族資本/家,組織會彈性對待。
然而為避免清算,他還是直接帶着全部身家離開了滬市。
彼時陳湧星還潛伏在滬市隐姓埋名,劉憲祯和徐敬棠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宋家離岸那日,湧星曾偷偷到碼頭去送宋青青。
對于宋青青,湧星是複雜的。她們争吵,相互懷疑,在一起能記起的似乎只有玩鬧。可當分離來臨的時候,湧星仍然想要送送她。
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
她也沒想到宋青青會看到她,她們隔着一個碼頭的距離。宋青青站在甲板上,前後是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她的眼睛紅腫,看到陳湧星的時候頓了一下,像是無法想象火災中連屍骨都未曾找到的徐太太竟然會重新出現在陽光下。
湧星在人群裏笑了一下,宋青青的眼淚當即就落了下來。
她沒有動作,未曾驚動旁人,唯有唇齒輕動。
她說,我會想他。
而今日遇到章崇茴,聽到他說起宋家的近況,說宋青青當了修女信起了耶稣,每日都要去教堂禮拜。倒是宋雁聲,在章崇茴決意回國的前一周,娶了一位金發白膚的落魄貴族家的小姐。
似乎每個人都有了歸宿。
無論好壞。
湧星有些感慨,忽然就想到很多年前她們五個人一起在宋家老宅裏打麻将。
那棟獨棟庭院如今已經歸公,政府在那裏建了一座福利院,每早八點,都有小孩子一齊唱歌的聲音從紅牆裏飛出來。
她們當時坐在紅絲絨窗簾旁邊,林洵說了句話,宋雁聲就笑了。他會偷偷地看她,而她裝作好不知情,可是手裏的牌卻是亂打一氣。
“到了年紀後果然不能懷舊,越懷念越發現自己當真是老了。”
湧星笑笑,“我那時以為總有機會再見,可如今看,只怕是沒機會了。”
“不要這樣說,湧星,你看着還是跟我第一次見你那樣。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有緣總會再見。”
章崇茴說什麽都像是情話,可此刻聽起來也有幾絲凄涼來。
湧星這次是真的笑了,“你也開始相信緣分了麽?”
章崇茴摸了摸鼻子,也笑着點了點頭。
“我這次的任務是保密的,具體工期如何也不知道。如今這世上阿洵只有我一位親人了,她從前總不屑于我為伍,但這很正常,我們倆兄妹裏她一向是最勇敢的。”
“我去了西北,那裏通訊不便,遠親不如近鄰,還得勞煩你照看她一二。”
章崇茴換了個話題,湧星也順勢聊起了未來。兩個人對于方才一瞬間的恍惚都緘口不言,仿佛不說也是一種體面。
不知不覺已近中午,湧星擡起手來,腕表上顯示即将十點一刻。林洵今天下廚,章崇茴自然也要赴約。這是他們兄妹二人分別多年後的第一餐,但下一餐飯究竟何時能安排,卻也無從知曉了。
二人出了公園,沿着街道往電車站臺走去。來到了舊站臺,章崇茴有些感慨喊了一聲走在前面半步之遙的陳湧星。
“嗯?”
前面的女人回過頭來,眉眼是他從未見過的恬淡滿足。
章崇茴笑了。
章崇茴終于意識到,陳湧星永遠都是那個陳湧星。
他們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她早已抽身歸于人海,而他還徒留原地暗自神傷。
她對他說,章先生,不必介懷。
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深陷其中罷了。
“怎麽了?”
湧星好脾氣地詢問。
“車來了。”
而章崇茴只是笑。
湧星眨眨眼睛,總覺得這樣的章崇茴有些陌生,但看起來也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