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天燈
吃完馄饨,向荊領着他繞過七拐八繞的巷子,兩人出到西市牌坊。
譚意:“我們去放天燈吧。”
“都行。”
見他同意,譚意去拿她寄放在攤位老板那兒的天燈。
向荊不識字,所以他做的天燈很簡約,只糊了紙,什麽都沒有。
這位攤位老板也不識字,但他明顯比向荊會做生意。
他制作的天燈上同樣一片空白,但他會帶着筆和墨擺在攤位上,讓會寫字的客人自己親自寫祝願,還能博個心誠則靈的名頭。
方才借筆墨,譚意給了老板挺多銀錢,看到譚意露出大白牙。
她拿過自己寄放的天燈,揮筆在天燈上寫下兩行字。
一旁的老板立即豎起大拇指,道,“姑娘字寫得真好,怪不得方才那麽多人找你寫字呢。”
譚意手一抖,點點墨汁低暈染在天燈上。
她若無其事詢問:“老板不是說不認得字嗎?”
老板擺擺手,“唉,我這一個做苦力的哪認字啊,但我見很多客人寫過,姑娘的字比大多數人都要好看,用讀書人的話來說,就是有風骨。”
譚意不好意思笑笑。
這還得感謝她表哥,逼着她苦練字。就算是遠在襄陽也不讓她耽誤讀書寫字。
拿起天燈,兩人往東邊同心湖去。
向荊向荊拿着孔明燈,時不時看着上頭的字。
譚意舔了舔嘴唇,詢問道,“好看嗎?”
向荊搖頭,“我不識字。”
他沒機會學,也從來沒有人教導他。
譚意笑。
“寫得是什麽?”向荊難得發問。
譚意:“願奶奶百歲無憂,願譚意平安喜樂。”
“嗯。”
天色陰暗下來,漫天的孔明燈照的黑夜透亮。
兩人去了東市的同心橋,把天燈放飛。
譚意仰着頭,看着天燈慢慢往上升,接着彙入衆多天燈中。
“真好看。”
她轉過頭,向荊正看着她,目光又深又遠。
譚意微愣。
“為什麽做這些?”
為什麽要這麽幫他?為什麽要自己陪着她逛七夕。
譚意思索半晌道,“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爹……”
“你對我只是愧疚嗎?”向荊目光盯着她,勢必要一個答案。
譚意低垂眼簾,沒說話。
許久,她看着向荊的手朝着她伸過來。
譚意眼簾顫動。
下一瞬,向荊握着她的手。
他微微顫抖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滾燙的熱氣通過手心傳到手背。
譚意低頭看着兩人相握的手,心跳如鼓。
正在這時,岸邊的差役高喊一聲,砰砰砰的聲音響在耳邊,湖上的天空綻放一朵朵煙花。
巨大的煙花綻放在半空,又變出流光分散到四方,消失在空中。
周圍是歡呼聲。
譚意動了動手指,緩慢回握住向荊的手。
譚意擡頭看向荊,他仰着頭看煙花,下颚線硬朗分明,側臉在煙花下明明滅滅。
她也擡頭看煙花,心裏沉甸甸的滿足讓她不由自主想笑。
縣老爺這次是下了血本,璀璨的煙花布滿半空,直到兩刻鐘後才熄滅。
湖中都讓白霧布滿,一股股硝煙味湧入鼻尖,有些難聞。
向荊松開她的手。
他正對着她,垂眸笑,“我得走了,譚意。”
譚意手上還殘留着他的溫度,她不解的眨眼。
“去一個離你很遠的地方。”向荊雙手握着圍欄,聲音透着缥缈,“我一直以為我長大了,我很高也很壯,我把小時候欺負我的虎二打得很慘,讓他再也不敢惹我。”
“我跟着商隊去撫州,我殺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我把整個商隊都救下來了……我總以為我足夠強大,強大讓旁人畏懼。”
直到發生這件事,狠狠把他揉碎丢在地上,向荊才從自己幻想中醒來,他突然明白,一個人的強壯叫莽夫,裹着名利的強壯才叫真的強壯。
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改變。
俞世安說過,選拔營是專門為皇帝選拔體魄強健,手腕出衆的鐵血将士,訓練殘酷,其中以死鬥出名。
只要活着從選拔營出來,就算不能進禁軍,也會進軍隊,進了軍隊可以攢戰功往上升。
不管有沒有命出選拔營,向荊都得去,他從未想現在這樣,想要把權勢緊緊握在手中。
放過煙花後,各村落的人都回家,縣裏街道上漸漸沒那麽多人。
城門口的茶棚只坐着寥寥幾個人,譚意和李青杏占了一桌位置。
桌上的茶已經涼透了,沒有人喝。
向荊和俞世安在遠處的樹下交談,隔得太遠,茶棚太喧,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麽。
李青杏看着頹靡不正的譚意,詢問,“你怎麽了?”
譚意搖頭:“沒。”
那份沉甸甸充斥心尖的滿足變成酸楚,讓她喉嚨發酸。
向荊方才那番話無疑是告別:這輩子,他們都沒有辦法見面了。
譚意盯着茶水。
半晌才迷茫道,“你說,我應該嫁什麽樣的人?”
李青杏突然沉默,她道,“不知道。”
她想要嫁的人,已經很堅決的拒絕了她,并且告知自己,不日他就要離開。
一聲長嘆。
她們喝完一壺茶,那邊也已經交談完。
俞世安向着他們走過來,而向荊徑直出了城門。
譚意忍不住問,“向荊不和我們回去嗎?”
“他先走。”
李青杏也告辭,“我今夜宿在縣裏。”
陳景按時辰來到城門口,她興致高漲,手中拿着兩串糖葫蘆,回家的一路上都在哼着歌。
回到家,已經戌時四刻。
院子掌上了燈,昏黃的燈光照在門口。
李叔李嬸已經睡了,只剩下季冬在院子等着她們。
洗漱完後,譚意穿着中衣坐在窗前,呆滞得望着窗外。
即将中秋,月亮也要圓滿了,只剩下一小塊殘缺。
夜風徐徐吹進來。
譚意一手托着腮膀子,另一只手攤開在眼前看着。
……
夜深了,山間寂靜,便是連鳥也不叫喚。
木屋亮着燭燈,接近木門的地方放着一個小桌子,向荊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拿着木頭,借着月光和燭光雕刻着木頭。
潘文裸着膀子躺在木板床上,翹着二郎腿,嘴裏喋喋不休說着話,語氣中是對未來的期盼。
“那你未婚妻呢?”
如果潘文去選拔營,一半可能會死在裏面,另外一半可能進軍營打仗,極少數可能會成為禁軍,為皇帝做事。
但無論哪種,對那個姑娘都不公平。
潘文二郎腳沒再搖晃,他盯着天護板。
許久才道:“如果她願意等我,我真有機會回來,我決不負她。”
“如果她不願意,那就退婚。”
“總之我一定要去選拔營。”
潘文受夠了唯唯諾諾活着的日子,他無比想要出人頭地,想要給家裏一個倚靠,想要旁人不能欺負他們。
向荊道:“你可能會死。”
向荊獨身一人毫無牽挂,而潘文有父有母,還有未婚妻。
“我要去。”潘文很堅定。
向荊不再說。
“睡吧。天色不早了。”
身後漸漸沒了聲響。
向荊一刀刀雕刻着木頭,不斷有木頭屑掉在大腿上。
夜色越來越濃稠,手中方方正正的木頭漸漸變成了姑娘家的身段。
向荊的手還沒有全好,拿久了刻刀,手指隐隐作疼。
衣領的褶皺,腰帶上的花紋,裙擺處蕩起的弧度,向荊都很細致雕刻。
全部雕刻完,只剩下臉。
向荊吹幹淨木雕上木屑,撫摸着已成雛形的面容。
那些睡不着的夜裏,他雕刻過很多次譚意的臉。
他以為沒人能察覺他的心思,然而潘文看到那些的木雕的第一眼便了然。
因為木雕最中央的地方,一定站着譚意。
潘文說得沒錯,他就是一個膽怯的人,他不敢把她放在太陽底下,所以總把她放在人群中,。
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很多東西能藏得住,滿腔的心意卻無處可藏。
但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雕刻她了。
向荊雕得很細致,直到天微微亮才雕刻好。
一個活靈活現的譚意站在他的桌前,對着他笑。
……
夜裏沒睡好,到了早間,譚意不願意起床。
次日大早,譚意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床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點想老鼠刨食。
譚意試探喊道,“季冬?”
“我不是季冬。”
是陳景,不是老鼠,譚意又迷迷糊糊睡過去。
直到陽光透過窗縫,打在屋內的地板上,譚意才幽幽轉醒。
昨夜哭得太久,譚意眼眶紅腫還刺疼,費了老勁才勉強睜開一條縫。
譚意拿起一旁的濕帕子敷在眼睛上,換了好幾輪水,冷敷了一上午才勉強出去見人。
譚意打開門,剛巧撞上陳景。
她身上穿着自己的衣裙,眼眶通紅,似乎是剛哭過?
譚意彎腰低頭看她臉,“你怎麽了?”
“沒什麽。”她态度冷漠,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這态度擺明有什麽。
譚意剛要走,陳景又打開門,惡狠狠盯着譚意,“昨夜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麽?”
“你和向荊……”陳景神情嫌棄,她道:“我告訴你,下次你要是再跟向荊見面,我就告訴舅舅,讓他收拾你。”
“不會了。”譚意眼眸微暗,“日後都不會再見了。”
“那就好。”陳景哼唧幾聲,又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