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心
夜色濃稠,寂靜一片,只有破廟外蟬鳴得歡快。
一般這個時辰,譚意已經在家歇着了。
她不敢耽誤下去,道:“我得回去了。”
向荊拿着樹枝扒拉着火堆,低聲應道:“好。”
他的側臉平靜沉默,方才身上的活力似乎又沉寂下去。
莫名,譚意想起他往河裏走的背影,寂寥、孤注一擲。
她突然邁不開腿。
猶豫半晌,譚意還是重新坐在火堆旁。
“其實你不用難過。”
“你快回家吧,天色不早了。”向荊道。
譚意很無力,她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
“向荊,你真的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黎明前的天是最暗的,伸手不見五指,但意味着天就快要亮了,太陽要出來了,所以一定要堅持下去。”
譚意始終相信,不會有一個人的生活中只有困苦,只要堅持下去,一切也許就不一樣了呢?
“你放心吧。”
譚意就是不放心,但她一籌莫展,她不曉得該說什麽話,或者該做什麽事,才能讓向荊心情覺得好點,覺得過下去也不錯。
她想起每次難過,姨母總是會抱着她。
——抱抱他吧。
譚意這麽想,也這麽幹了。
她雙手繞過向荊雙臂,手心輕拍他背部,做出安慰的動作。
他是真的很瘦,骨頭咯得人不舒服。
向荊沒想過她會做出這個動作,呆愣在原地。
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向荊側眼看見她白皙的耳垂,上面有個小洞。
兩人對視一眼。
向荊不自然別過頭,耳尖猝然通紅。
譚意一僵。
心口的憐惜散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不妥。
譚意猛地站起,踢得當坐凳的石頭往後滾動幾圈,锵锵幾聲。
“對、對不起,我得先回家了。”
譚意慌慌張張跑出破廟。
夜風吹不散她臉上的熱氣。
譚意腳步淩亂,心裏一片亂麻。
方才情緒上頭,她輕薄了向荊!
譚意暗罵自己為什麽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
“……”
她一口氣跑進譚家,想要把羞愧的情緒抛在身後。
譚家院子難得點了燈。
她爹說晚間院裏沒人行走,不必掌燈,一般沒有大事,院子都是一片黑漆漆,現下兩盞微弱的油燈立在走廊處。
陳景坐在堂屋門檻上,一邊磕着瓜子一邊看着她,眼底有……幸災樂禍。
“你做什麽?”
“阿意回來了?”聽到熟悉的聲音,她轉頭看去,昏暗的燭光從她屋子透出。
表哥回來了。
不是說……六月才回來嗎?現下才五月中旬啊!
譚意想起堆積着的功課。
她在院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像烏龜一樣慢吞吞挪進屋。
俞世安坐在凳子上,季冬站在一旁,不停沖她使眼色。
桌上的茶水氤氲,旁擺着一摞書籍以及一沓沓白紙。
俞世安端起桌上的茶盞,拿起茶蓋拂去漂浮在茶水表面的茶葉,随後輕抿一口。
“抓螃蟹好玩嗎?”他語氣平靜,一時察覺不到到底有沒有生氣。
譚意如實回答道,“好、好玩。”
“衣服怎麽濕掉了?”俞世安臉色微變。
許是兒時溺水留下了病根,她的身子向來羸弱,平時馬虎不得。
“不小心在河裏摔了一跤。”
“趕緊去換衣服。季冬去煮些姜茶。”
季冬連忙應是。
見俞世安的背影出去,季冬把門拴上,給譚意換衣服。
一邊動手一邊抱怨,季冬神情怒其不争:“姑娘啊,你可不能任性了,方才少爺看你的功課,臉色難看着呢。”
這一個月以來,姑娘每日下了學堂就往外鬼混,晚間時常變成一個泥娃娃回來,要做的功課是一點沒做。
跟着表姑娘都學壞了!
“姑娘身子向來不強健,可不能穿着濕衣服到處走。”
譚意嗯嗯敷衍着季冬。
季冬去煮姜茶,屋裏再次剩下俞世安和譚意。
譚意沒坐,自覺站在俞世安面前,低着頭像只小斑鸠。
俞世安娴熟翻動桌子堆成摞的書籍。
沒有任何筆記,甚至連翻動的痕跡都沒有。
“為何不做功課?”
“因為這些日子都在玩耍。”
“玩什麽?”
“抓魚、抓螃蟹、摘野果、掏鳥蛋。”
“……”
譚意在襄陽生活了七年,沒有接觸過這些,她一時感到有趣也在常理之中,玩歸玩,鬧歸鬧,功課卻不能不做。
“那如今你是玩夠了嗎?”
譚意偷偷擡眼兒看他,為何覺得表哥有些虛僞?
他都這般問了,分明就是要拘着自己不讓玩了,好好讀書寫字,她有沒有玩夠要緊嗎?
俞世安瞧見她目光,知道她在心裏編排自己,他眉梢一挑,手指輕敲着桌面,詢問道,“你是覺得沒有玩過,還想繼續玩?”
她不敢說。
譚意搖頭:“不是。我日後會好好讀書寫字的。”
“明日開始,你每日學堂回來以後便把這些功課都補完,直到完成後才能再次回去玩。”
見譚意态度良好,俞世安也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他伸個懶腰,端起茶喝上一口。
他舟車勞頓一個月趕回六善村,原本還想着譚意性子安靜,恐她融不進去這兒,會偷偷哭鼻子,合着全是他想多了。
他坐在屋裏等了好幾個時辰,才瞧見她濕着一身衣物回來,玩得不知有多快活。
“好了,你洗漱完早點休息。”
“好的,表哥。”
看着俞世安離開屋子,譚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她趴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書籍比她的頭顱都要高上不少。
譚意神游天外。
向荊應該沒有再去投河了吧?
想到破廟那一幕,譚意捏着自己的臉,內心又羞又愧。
這事可不能讓旁人知道了。
……
半夜譚家院子掌上燈,全屋燈火通明。
季冬端着水盆進進出出,好半宿才消停。
譚意發起了高燒,燒得神志不清。
她夢到向荊再次去投河。
譚意覺得這人不聽勸,拉着他死活不讓去,雙手拽着他的衣領子,直到他答應他不去尋死才作罷。
清早,譚意睜開眼睛,手上還拽着俞世安的袖子。
“表哥。”燒了半宿,譚意聲音又沙又啞。
“有沒有舒服點?”
譚意點頭。
見她睡醒,俞世安拿起一旁的白粥喂她。
他詢問,“昨夜夢到什麽了?”
昨夜譚意心情很激動,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又是哭又是喊的,活像是中邪了,把姨夫吓得夠嗆。
譚意沉默半晌,最後還是把向荊投河的事說出來。
“阿意,有些事情你是改變不了的。”
“為什麽?”
“因為你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可是……”如果向荊死了呢?
俞世安摸摸她的頭,柔聲道,“你能做的,只是過好自己的日子,然後力所能及去拉旁人一把。”
“阿意,總有些事情是你再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
譚意緊抿嘴唇,好半晌才嗯一聲。
俞世安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進耳。
譚意病了好幾日。
她病剛好,她表哥就拿着一摞書進來:“你現下病也好了,要開始補功課了。”
譚意:“……”
真是不留情面。
每日,俞世安不僅親自去學堂接她,還親自看管她做功課,像一座大山一樣矗立在一旁。
譚意連喝口水都覺得有壓力,一刻也不敢松懈,揮動着手腕,奮筆疾書。
譚意認認真真補了好幾日,發現做了還不到一半。
梁夫子布置的功課尚且容易應付,就是俞世安布置需要練的字、讀的書,堆得比山要高,寫完都十天半月去了。
果然該做的,不管早晚都的做。
譚意輕嘆一口氣,覺得自己又學到了一個道理。
“趕緊到堂屋吃飯了!”
李嬸的聲音從東廚傳來。
譚意放下筆揉揉手腕,小心翼翼道,“表哥,咱們該吃飯了。”
“嗯。”俞世安身形未動,淡然翻閱着手中書籍。
譚意也只能安耐住,跟着俞世安的步調。
直到半柱香過去,才見俞世安放下書。
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今日梁夫子布置的功課可做完了?”
譚意連忙點頭,“都寫完了。”
俞世安點點頭,并未說什麽。
看來對她是滿意的,譚意內心暗喜。
兩人去到堂屋,并未見譚延和陳景。
李嬸解釋道,“裏正去鎮上去了,阿景還沒有回來。”
譚老太睡得早,夕食也吃得早,現下這個時辰早就睡覺了。
俞世安問,“陳景呢?”
“估計進山去了。”譚意下意識答道。
譚意想起她前幾日說想去後山外圍找蜂蜜,這會兒估計是喝上了。
見俞世安坐着不動,譚意勸道,“表哥,你快些吃吧,待會兒菜都涼了。”
跟在陳景身後鬼混了一個月,譚意對她的了解多了幾分,确信就算是整村的人都餓死了,陳景也餓不死。
俞世安點頭。
然而等俞世安從洗漱完從淨房出來,陳景還沒有回來。
他詢問季冬,“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約莫戌時四刻。”
俞世安神情不安。
他回屋換上一套衣裳,喊上李叔,兩人一同出了門。
譚意沒當回事兒。
陳景估計是被什麽人一時扳住了腳,沒多久便回來了。
洗漱完後,譚意躺在床上,揉搓着手腕,近日天天都在讀書寫字,手腕又酸又痛。
要是不按按,明日難受的很。
譚意等了一會兒,整個人困得很,息掉火燭躺床上睡過去。